礼送到了,来接赵杉的车驾隔日也就来了。因着赵杉不行婚仪必不入府的坚持,地点自然还是书屋。
“这屋里有几件好东西,先带你瞧瞧。”
杨秀清挽了赵杉走去西配楼,楼内摆了许多花花草草,东西两侧都悬着帷帐,正中贴墙的方桌上,摆一架半米高的西洋座钟。
那钟做的极其精致,赵杉俯身,细细瞧看。钟体通身金色,高中低三层,底层为乐箱,乐箱正面三个铜镀金框内镶珐琅片,中间的银胎珐琅片,绘西洋大厅图案,两侧珐琅片上各绘三位西洋女子。箱顶平台上立两根珐琅柱,柱间一金发女子执杖牧羊,三只羊羔环绕在她身旁。平台正中树桩上站立一只竖着长尾的孔雀。两根珐琅柱架起圆月形白壁钟盘,钟盘上有时、分、秒三针。钟上还有有小亭,亭中立着手拿小铜捶的敲钟人。
杨秀清伸手在钟后的旋钮上按了一下,平台上的人和动物便都动了起来:敲钟人敲击钟碗报时,乐声响起,牧羊女摇起手杖,唱起一支英文歌,羊羔们低头吃草,孔雀绽开尾屏。
西府中虽也有几座西洋铜钟,却都不如这个精巧,赵杉心下自然喜欢,但扫视左右挂着的帷帐,猜测必有比这钟更奇特稀有之物,便故意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姿态,笑道:“这就是门额上所意指的重器?也不过尔尔。”
“知道小小洋玩意难入你的眼,这个总该当得起重器之名了。”杨秀清说着,拉开左侧的帷帐,一架青铜编钟惊现眼前。
赵杉纳罕叹道:“这确实是件稀罕物。”见杨秀清一脸自得之色看着她笑,有心逗他,便就蹙着眉道:“这东西体量如此庞大,不知是作何用途?”
杨秀清的自得之色又添了几分,用行家师傅般的口吻讲解道:“是远古商周时期,王室贵族诸侯,征战、祭祀时演奏乐曲用的。”
赵杉摸着凉冰冰的钟身,贴近了嗅着那辛涩的铜锈味,隐隐觉着有穿越时空之感,问道:“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听说原是前明朱洪武在位时收进了宫里的,明亡后,被一满人妖将搜掠了去。那天,我去将军署的库房偶然看到的,觉着是个稀有的好物件,就让人搬运了来。”
“演奏乐曲用的。”赵杉继续故作茫然的表情,道:“大大小小这么多个,怎么摆弄啊?”
“你要想听,就只能让曾呆子来操弄。这些古旧的物件,也只有他可能懂得内里的玄妙。”
“这样一件好宝贝,就只可在一个人手里出声鸣响,岂不是太可惜了!”
赵杉拿起钟架底层放的小木槌,将三层二十六只铜磬,自上而下自左至右逐个敲了一遍。声调从高到低一路下来,悠远清脆之声在屋中回荡。
“原来这么容易。我也试试。”杨秀清要过木槌,刚敲了几下。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却是西府女官许恩娘。她抬头看看赵杉,却又低了下头。
赵杉走去她身边问有何要事,恩娘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赵杉蹙眉“哦”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杨秀清的心思似乎全在那钟身上,一边敲着,一边随口言道:“你有事就先去处理吧。”
赵杉就地站着,稍稍犹豫了一下,道:“我过会儿再来。”便就随恩娘去了。
与天王府一街之隔的巷道深处,有一处戒备森林的独门小院。里面关押的便是被天王亲书手诏贬为“北孽”的谋乱逆首韦昌辉。自陈承瑢与赖汉英被诛,彼就在等那顿“断头饭”,这日终于等到了。
韦昌辉并不急着上路,桌上放着的那四盘堆得冒顶的荤素菜蔬一筷未动,只闷头喝酒。待听到院门吱吱开启,便扭了头向门口看着,待看到赵杉,却眯缝着眼笑了,说道:“今日我把能想到的老友故交都叫了一遍,结果只有你来了。”
请赵杉在对面坐下,拿起桌上倒扣的那只亮闪闪的银制小酒杯倒了杯酒,放到她面前,道:“看在当日助你逃脱王家地牢的份上,可愿喝这杯送行酒吗?”
赵杉拿起杯来,慢慢的分三次把酒饮了。
韦昌辉静静地看她把酒喝完,嘴角一撇,冷笑道:“都说你行事谨慎,今日一看,还是太过心慈面软。若是这酒里有毒,不是要陪我上天宫游地府了。”
赵杉拿起酒壶,摇了摇,道:“已喝了大半壶,只剩下点酒底子,又怎么会有毒呢。况且,把我叫来喝这口酒,只为拉个人作伴陪死而要舍上阖家性命,也没人会做这样的赔本买卖。”
“这话说得好。透亮。”韦昌辉眯着眼,直直地瞅着她道:“把你请来只想问你一句话。如果当日是我早一步说出那个代天父传言的话来,你是否也会始终与我站在一处?”
赵杉想到历史上杨秀清的结果,在心里暗暗唏嘘:“他竟还以为说出那个话来的人会有什么好下场。”却就冷冷笑了一声,道:“早些年年纪小的时候,我也喜欢时时把如果挂在嘴边。现在看,这如果二字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思之言之都是空费心思。”
“镜中花水中月。”韦昌辉将这话反复念叨着,终于有所顿悟似的点点头。却不再看赵杉,只挥动筷字将各盘菜蔬接连夹着,塞到嘴里,大嚼一阵,说:“这几盘菜做的有味道,酸甜苦辣咸全齐了。比永安油盐不继时的清汤寡水强太多了。”
“五味俱全,是个什么味?”赵杉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烧茄子,正要往嘴里送。
韦昌辉劈手将她手里的筷子夺下,道:“你如今是饱食不知饿滋味。我自到这里,清汤寡水了一个月,才难得有这一餐的荤腥。就别抢了,给我留着吧。”
那凄凉凉的声调让赵杉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挑帘欲走,但听韦昌辉咳了一声道:“有件事得说给你,当日诱你绑你全是我的主张。不过啊,也因此功亏一篑。就坏在那该死的‘你’‘我’两个字上。”
说着,仰头看着灰洞洞的粱顶,徐徐又道:“恨只恨啊,我之前没想透,你我之间,是不可能存在中间那个字的。”说完,夹了一块煸炒得有些发黑的红辣椒,一口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