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彻地的喊杀声响遍河面四野,由午至晚,由夜至明,片刻未息。
赵杉与黄雨娇背靠背,席地而坐。赵杉夜里听黄雨娇诉说了许多营里的事,一直未怎么合眼,到天明时,却就困乏难耐。立起双腿,将头伏在膝上,以做酣憩。
刚恍惚进入睡梦时,觉着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抬起头看时,却是石达开。
“怎么了?”赵杉以为是出了什么紧急变故,霍的站了起来。倚着她的黄雨娇也惊醒了,跟着站起身。
“天王在南王身边守了一夜,一直不曾进水进食,殿下过去劝一劝吧。”
这是洪秀全发布那道告示全军“事天妹之礼亦如事东、西、南、北四王之礼”诏旨以来,石达开第一次呼赵杉为“殿下”,语调听着有些别扭。
赵杉“嗯”了一声,拍拍腿上的泥土,整了整衣衫,随石达开去了。
洪秀全坐在一个用雨布加树枝捆扎的简易窝棚里,在他身侧的小木板床上停放着冯云山早已凉透的尸身。
“一整夜了,话不说,水米也不进一口,如何是好啊。”石达开蹙着眉头,轻轻叹了一声。
他嗓音干哑,唇皮干裂,看样子也是许久未进饮食了。
赵杉看看满面忧容的石达开,再瞧瞧面挂泪痕的洪秀全,在心里唏嘘道:“同患难易。他们此时的相惜相爱,必是发自内心的。”
从石达开手里接过热腾腾的粥碗,递上前,道:“二兄节哀保重。”
洪秀全没有接碗,却看着石达开,问:“东王他们还没回来吗?”
石达开“嗯”了一声,道:“小弟已叫人烧备了粥饭,送去下游了。”
洪秀全点点头,道:“你去叫将士们吃饭吧。”
石达开道了声“二兄安福”,便走出去了。
洪秀全接了赵杉手里的碗,却放到了冯云山的头侧,叹气道:“早年与南王在从化、清远传教布道,日子艰难时,常是一个饼两个人分着吃。饿到撑将不住,向人讨碗米粥,也是每人各喝半碗。”
赵杉听着他的言语,想到在坝泽私塾的所见,叹息道:“两位兄长昔年的清苦,小妹在坝泽是亲眼看到过得。”
洪秀全仰起脸看着她,悠悠的“嗯”了一声,却突兀问道:“南王临去时说了什么?”
赵杉被问得心里咯噔一下。冯云山咽气时,那几十个士兵都围在四周,冯云山在她手里写字的情景个个都看在眼里。她早料到洪秀全必会问她,只是不想问得这么突兀。她稍一定神,决定来个半实半虚。
“三兄颈喉受伤,言语不能。示意小妹伸手给他。他在手心里写了几个字。”
“他写了什么?”洪秀全灰暗的眸子里放出亮光。
赵杉不紧不慢的抛出了虚语:“写的是此路不通,别走他路。”
说是虚语,其实也是她有十分把握的猜测。冯云山不避凶险去打先锋,其奋战到底的意志决心不言而明。赵杉确信若他能撑久一些,再向她有所交代,必定是激励士气鼓舞人心的言语。她更确信,他那句真实写在她手里的“别走留下看着他们”,是留给她一个人的。
激战又持续了一日,到第三日拂晓时,才算勉强决出胜负。太平军最终杀退了各路清军,但也付出了船只被毁辎重尽失,将士伤亡过半的沉重代价。
杨秀清与萧朝贵等遍身血污率军撤回全州后,赵杉当众又把冯云山的“遗言”说了一遍。
众人闻之,无不嗟叹哀泣,同时,也皆因前途渺茫而心灰意懒,一个个都垂着头,默而不语。却忽听东王杨秀清决然的口气道:“生死天定,升天乃入大天堂,永享天福。当贺不当哭。”
四王及将官兵卒们闻言皆惊愕,须臾,又俱各称是。洪秀全当即下诏,此后军中废除哀悼旧俗,上至诸王下至兵民,凡亲属离世升天,不许哭泣更严禁穿白挂素。全军士气因此稍复提振。
当下,洪秀全命将冯云山的尸身以黄绸缠裹,深埋于密林深处。随后,全军开拔,撤出蓑衣渡战场,沿山区小路疾进。
急行军两日后,进至永州城下。因强渡漓江失败,放弃攻城。在天地会中人引导下,南进道州。从永州至道州的这一路,又逢阴雨连绵。
赵杉随军翻山越岭,走在湿滑的悬岩陡壁上,听着山涧里的滚滚水声,真如同是走在钢丝绳上一般,声不能出,气不敢喘,牙关紧咬,大脑如被掏空般,不存半点杂念。两天的路走下来,只感觉两条腿好似打了石膏一般僵直。
道州城防守空虚,太平军几乎是不费一枪一弹就将州城拿下。但自桂林攻坚失利到蓑衣渡中伏遇袭,接连的创挫使得全军上下人等的心里都挤压下了不小的消极颓废情绪。在进入道州城休整后,这种负面情绪迅速疯长。
一场关于是南下折返回两广故土,还是北上进军长沙的争论,也随之在上至最高领导层下至普通士兵间爆发。
叫嚷着扯旗回返广东,声音最大的就是以洪、族两家为首的王亲国戚。杨秀清以酗酒妄言为名,将洪仁发等人杖责,使类似于要分兵散伙扰乱军心的流言稍解。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自桂林至蓑衣渡逐渐积累下来的高层战略意见不一、军民意志消沉等诸多实际困扰。在全州时所议定的直攻长沙的计划因而也一再耽搁。
太平军在道州驻扎休整补充给养期间,清军发动的炮火攻势较在永安时少了许多。赵杉终于度过了一小段听不到炮火的较为安稳的日子。
经过蓑衣渡一劫,全军兵将死伤过半,剩下能征能战的不足五千人。故而一进道州,便开始大肆募兵,扩充势力,最终扩军至一万五千人,军势由是复震。
但道州地方僻小,物资匮乏,难以供养大军许久。各路追击的清军蜂拥而至,将州城三面围困。
眼见固守下去没有希望,洪秀全等决议突围移营。而在具体进军方向上,领导集团内部又各有分歧。东王杨秀清以湖南鱼米之乡,力主取而据之,以图长远大计。西、北、翼三王也相附和。原本意欲南下广东的天王洪秀全在众人力谏之下,最终决议进军湖南。
为避开清军布防,又是趁夜而走,全军分作前后两队,经深涧小路悄然而去。
萧朝贵自领前军,东进嘉禾。在城中休整两日后,又进取桂阳。在桂阳城下,以逸待劳,沉重打击清军和春部,又乘胜攻克郴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