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杉被萧朝贵夹在腋下拖着回去,初时还连喊带骂挥拳在他的背上捶打着以作挣扎,当看到收尸人一手拽起苏三娘无头的尸身,一手提着她的头颅,像是扔垃圾般,摔到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独轮车上推起就走时,就不再做挣扎反抗了。
萧朝贵将赵杉带离前沿阵地,把她放下,往敏行身边一推,大声喝道:“快把她带回去,别再让我看到你们,否则全都军法处置!”
苏三娘最终如所有客死异乡的太平军兵将一样,被草草地埋在了某处不知名的荒野。
赵杉被烟火灼伤的手在上了药之后,就被医官拿绷带缠了结结实实。
眼见得吃饭换衣都要有人服侍,她便自觉成了“残废人”,加之骤失挚友的哀痛,情绪更是低落到了冰点。
敏行等几个见她每日默不出一声向墙里卧着,深怕她会抑闷的憋出病来,便借给她喂饭换衣的时机,讲些好笑的逸趣段子给她。
讷言知道她素来关切她们的读书识字,便时不时将些看来的诗词文章请教与她。说是请教,有大半是明明懂得而故装不懂,只为了引动她的兴趣。
赵杉对那些逗乐的段子笑话皆置若罔闻,对那些请教倒还多半会答上一言半语。
“姐姐最喜欢看书,若是能寻找些书卷来,她兴许就会欢喜了。”
梅姝私底下照常按着与赵杉的约定呼之为姐姐。她的提议获得了敏行与讷言的双双赞成。于是,三个人便忙不迭的分头去寻书。
一如萧朝贵说的“命都不保了,还顾什么擦腚纸”,在人若蝼蚁命如草芥的血淋淋现实面前,赵杉眼中的精神食粮注定难逃沦为厕纸的命运。梅姝三人的寻书结果可想而知。
赵杉少与人言语交流,却也不是全然对身边的人和事没有感知。看着因寻书未获而垂头丧气的三人,她主动开了口。
“把我背的包袱里那只小绒布包拿出来。”她说着,抬起身子,冲着贴墙放在她外褂上的那枚月形银钗努努嘴,又道:“把这个擦拭干净,放在那布包里头。”
敏行听了,忙过去把那银钗拿出来擦。讷言与梅姝自解了包袱去拿那布包。三个人都知道赵杉的心伤发与何人,也一致地认为唯有不再睹物方能不再思人。
赵杉见敏行把银钗擦拭的洁净光亮了,又唤她道:“叫帐篷外巡值的人去南门前线,告诉西王,说我有事情跟他说,请他抽空过来一趟。”
敏行听了,连连应着声跑了出去。萧朝贵却是三日后的入夜时分才露了面。
他来时,赵杉正由敏行用汤勺一口口的喂着米粥。她已有七八日不曾梳洗,头发半蓬着,脸颊上挂着泪渍形成的灰道道。
萧朝贵拿着煤油灯凑近了,照着她打量了好半晌,道:“你有病就去找医官来看,叫我回来做什么?”
“是有件事要拜托你。”赵杉示意讷言将布包拿给他,道:“这包里是三娘留下的两件遗物,你拿去给罗师兄吧。”
“是什么东西?”萧朝贵接过布包,用手捏了一捏,脸唰的阴沉下去,喝道:“军中严禁私相传递,你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他这个“好了伤疤忘了疼”自然指的是赵杉前番“因言受杖”的事。他的“天兄代言人”身份,使得他与“天父”一样,对她这个所谓“天妹”具有施加惩戒的权力。而他若要对她动用刑罚,便是她的天王阿哥也干涉不得。
赵杉意识到他言语里恫吓警戒的意味,但此时没有什么比安慰逝去的故友更叫她在意了。
“要打要罚悉听尊便,只求你把东西带到。”赵杉说着,用胳膊挡开了敏行送到嘴边的汤勺,重又侧了身子靠墙里躺下。
“那你等着吧。”萧朝贵丢下句模棱两可的话,把那布包揣在怀里,抬脚走了。
进入四月,清军各路援军汇集,总兵力超过两万人,已是太平军的两倍。
眼见得克城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洪、杨等人虽心有不甘,却不得不做起了移营打算。将军中的老幼妇孺集中安置到象鼻山下停泊的舟船中,以便随时撤军突围。
整日闷在密不透风的潮湿舱底,赵杉染上了疟疾。
先是四肢背部发冷,继而口唇发绀,颜面苍白,全身肌肉关节酸痛,牙龈上火红肿。夜里盖三床被,还常常冷得寒战不止。
强撑了两日,又进入了发热期,全身如火炭般滚烫,头痛剧烈,呕吐口干,心悸气促。
她每发热时,便高声唤叫敏行她们五打冷水。待水端了来,却像是突发失心疯般,跳将过去,将头整个扎进冷水盆里,一泡就是两三个时辰。
敏行她们知道她是患上了难治的症候,只得去禀知天王,请了在御前侍奉的李俊良来为她诊治。
赖氏闻知赵杉重病,隔两三日便带萧有和过来看她。
赵杉因不想让萧有和见了她的模样而觉着害怕,每次都是背侧了身子同他说话。又因知道未来还有一段十分漫长凶险的坎坷行军路,以她眼下的身体精神状态着实难尽为母之责,只能再拜脱赖氏将萧有和带在身边照管,赖氏满口应允。
在赵杉患病期间,来往跑得最勤的当属杨水娇了。自在金田分营别馆后,她从未主动找过赵杉说过话,两人即使偶尔见着面,也只是说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
而这次赵杉伤病后,杨水娇无一日不来,陪她说话吃饭,为其端药倒茶。甚至,有时整日守在她身边,为其扇扇或者盖被。
一连喝了一周的小柴胡汤,赵杉的病体才渐渐好了些。
这一日,觉得手上的伤也不痛了,就让人把绷带拆去,看到手背上那数道形如长月牙的烧伤疤痕时,不免又勾起失去挚友的感伤来。
杨水娇在旁宽慰,又拿来祛疤的药膏,每日给她擦涂。
赵杉见她面上的稚嫩已完全褪尽,又对她比往昔还要亲热几分,不胜暗暗感慨道:“失去了一个好姐姐,却有幸又回来了一个好妹妹。”
有了杨水娇的陪伴,心伤慢慢的就平复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