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爷因跟宁夫人去狩猎才会受伤,如今反倒来安慰宁夫人了。
苏老爷因伤到了脚,成日在床上躺着,芙蓉的眼睛不便,苏畅又需常常进宫,所以宁夫人便把苏府当成了自己的宁府一样,以前是隔三差五才来,如今每日必来。比乡下打鸣的老母鸡还要准时。
芙蓉每每走过苏老爷卧房的窗口,都能听到宁夫人跟苏老爷在谈笑,有时候宁夫人会给苏老爷讲笑话,有时候苏老爷给宁夫人讲年轻时那些有趣的经历,两个人笑的前仰后合。很开心的模样。
宫里的太医医术毕竟高明,在床上躺了一阵子以后,苏老爷的脚伤渐渐好了。这期间,他跟宁夫人的感情又进了一步。
这日苏畅从宫里回来时,天擦黑了,苏老爷卧房里点着两支金色的蜡烛,婆子们及小菊在门口守着,宁夫人坐在床边不知跟苏老爷在说什么。
苏畅咳嗽了两声,小菊忙道:“苏少爷,夫人在跟老爷说话呢。”
“我知道。”
“夫人说,不让外人打扰。”
“不让外人打扰?”苏畅冷冷的瞥了小菊一眼:“你们夫人倒是不客气,这里是苏府,我是外人吗?”
“不是。”
“既然不是外人,那就是可以进去了。”苏畅直接进了苏老爷的卧房,先前芙蓉曾经提醒过他,如今宁夫人在房里,所以不要轻易去打扰,芙蓉能做到这一点,苏畅却做不到。
他径直坐在宁夫人身边。
“老爷,我听说京城翠宝斋的首饰是极好的,用料上乘,而且做工细致。京城稍有些脸面的夫人都到那里打制首饰呢。”宁夫人显然还没发现苏畅。
“宁夫人那么喜欢翠宝斋的首饰,自己去打制几件不就好了,跟我爹说。我爹又不懂。”苏畅冷冷的。
“原来是苏少爷回来了。”宁夫人自觉往苏老爷身边靠了靠。她跟苏老爷的谈话本来融洽,苏畅一进来,这谈话就进行不下去了。
“畅儿,你有事吗?”苏老爷问。
“爹。我没事,刚从宫里回来,特意来看看爹,看看爹的脚是不是大好了。”
“大好了。”苏老爷笑笑:“你有心了。”
“那爹跟宁夫人说话吧,我真的没事,我就进来看看。”苏畅起身,在苏老爷卧房里一圈一圈的走,也不说有事,只是随意的拿起案子上摆的瓷瓶看看,又对着墙上的字画品头论足。过一会儿,再帮着剪剪苏老爷卧房里的绿植。明晃晃的剪刀握在他手里,“咔嚓咔嚓”几声,绿植的叶子落了不少。地上绿了一片。暗影晃动,帷帐轻浮。光线渐渐的隐匿在黄杨木窗格背后。
苏畅的脸色也变暗了。
宁夫人听着这“咔嚓咔嚓”的声音。又见苏畅拿了把剪刀乱走乱晃,也就坐不下去了,刚才还巧舌如簧,比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还要伶俐三分,这会儿却像被扎了脖子的鸭子。
“宁夫人刚才不是说起翠宝斋的首饰吗?这会儿怎么不说话了?”苏老爷喝了口茶问。
宁夫人起身整整衣裳:“老爷,我出来好大一会儿了,是时候回去了。老爷休息吧,我回了。”
“这么急着走?不再坐一会儿了?”
“爹,你休息吧,宁夫人要走,我去送送。”苏畅拿着剪刀,连推带拉的将宁夫人揪了出来。一直出了苏府,苏畅才松了手:“宁夫人快回去歇着吧,一天到晚让我爹说那么些话,我爹又不是广场上说书的。”
“你爹的脚虽然好了,可他喜欢我陪他说话。这一点,苏少爷不是不知道。”宁夫人骄傲的掰着手指头,在苏老爷面前,她装的贤良淑德,可在苏畅面前,她自觉没必要伪装了。
“宁夫人,赶紧收起你的小算盘吧,不然,一会儿你的阴谋被人揭穿了,你的小算盘可就打不响了。”
“苏少爷的话我总是听不懂,我一个妇道人家,我能有什么阴谋。”
“真的没有阴谋吗?”苏畅举起剪刀来回晃晃,锐利的刀刃上反射出宁夫人长长的睫毛和恶毒的眼神,宁夫人看到这么一把明晃晃的剪刀,又深知苏畅不待见她,便赶紧带着小菊离开,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苏老爷说,天暖的时候就会娶夫人进门。”小菊扶着宁夫人的胳膊道:“可是现在……这几天太阳很好,咱们院里,墙根上长的那些苔藓都冒头了,可苏老爷……最近又不听动静了,夫人有没有跟他提?”
“怎么好意思提呢。你也知道,这阵子苏老爷都在养伤,我提那个,怕不合时宜。”宁夫人叹了口气。
这些天来,当铺掌柜的亲自来找宁夫人,一开始还好声好气,后来便告诫她,她的房子如今已归了当铺,若宁夫人还不搬离,他们便要扔房里的东西了。宁夫人好言相求,又赔进去二十两银子,这才能继续住下去。她心里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着急。
“可是夫人……我怕华良他们又来找咱们的麻烦。”提到华良,小菊就有些害怕,赶紧四下望望,又踮脚朝宁府的方向看看,确定华良不在附近,这才松了口气:“夫人……我怕华良……再来找麻烦……”
“咱们不还他银子,他当然会来找麻烦。”宁夫人低头慢走。
路上的雪化尽了,青砖铺成的小道不再湿漉漉的。偶尔有一两株细嫩的草从青砖缝里冒出头来,沾着些许露水肆意的伸展着身躯。
宁夫人的绣鞋踩在蜿蜒的草上,她步履很轻,没有声音。
有个穿灰蓝色罩衫,白色袍子,高高束着头发,面上遮着雾蓝色面纱的男子从宁夫人面前经过,说是经过,不如说飞过更为合适。
他步履轻盈,如同蜻蜓点水,一刹那的功夫,像电闪雷鸣,又像一阵风一阵雨一片雾气,“呼”的一下,与宁夫人迎面而过。
他身上有淡淡的迷迭香。
他腰间挂着沙灰色钱袋。
他个头高挑,穿着黑底黄边的靴子。
宁夫人皱眉,不自觉的盯着那人,看他逍遥的身形,看他镇定自若的消失在她的面前。
她有一刹那的恍惚,很快,她红了眼圈。
小菊看出了端倪,忙拉了拉宁夫人的衣袖:“夫人,你怎么哭了?刚才那个人你认识吗?”
“我……我……”宁夫人吞吞吐吐:“这些事,不是你应该问的。”
“刚才我还以为是华良呢,吓的我心里突突直跳。”小菊笑了笑道:“若是华良,肯定又要为难咱们。”
“刚才那位公子……我好像有点面熟呢。”宁夫人站那发呆。那公子早就消失不见了,可宁夫人还在细细的观望着。
“夫人,刚才那公子好奇怪。”小菊想了想道:“好好的一位公子,怎么打扮成那样,面上还蒙着面纱,女子蒙面纱的我见过,这堂堂公子蒙面纱我却没见过,难道是见不得人吗?”
“呵呵,或许人家有难言之隐呢,咱们也不要背后议论了,走吧。”宁夫人似乎有些疲惫,又像是陷入了沉思,一路走回宁府,都没有说一句话。
等宁夫人走远了,刚才经过的那位公子又从墙角退了回来,他静静的站在那儿,静静的凝望着宁夫人的背影,就像宁夫人凝望着他一样。
自从与那位蒙面的公子擦肩而过,宁夫人变的有些恍惚,夜里睡觉也做起了噩梦,一时叫着“别杀我别追我,我再也不敢了。”一时又哭着喊“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若恨我,我又应该恨谁呢。”
小菊把她叫醒,宁夫人披衣坐着,也不说话,披头散发,眼睛直直的看着床头悬的香袋,喝了一碗茶压惊,可冷汗还是顺着她的头发流了下来。
“夫人梦里一直喊不要恨我,是不是梦到了苏少爷?”
宁夫人不置可否。
“苏少爷对夫人一直不敬,每次见了夫人都像见了仇家一样。所以夫人心里害怕他吧?夜里梦到他,吓了一身冷汗。”
“我并没有梦到苏少爷。”宁夫人擦擦额头的汗,静静的躺回去:“我梦到的是另外一个人。”
“夫人梦到了谁?”
“梦到了不应该梦到的人。”
“是华良吗?”
“小菊,最近你的话是越来越多了。”宁夫人瞪了她一眼,忍不住责备道:“所谓言多必失,你一个小小的丫鬟,做好你丫鬟的本份便可,主子的事,是你打听的?”
小菊默默站在那搓手,再不敢多问了。
夜里同样做噩梦的,不止是宁夫人,还有白天那位蒙面的公子。
他躺在大红色绣牡丹的纱帐里,一张脸俊朗清秀,他的眸子如同月亮背后浅浅的星子,有点寒意,有点孤独。
大红色的纱帐包裹着他,房间的桌上,是大红色印金花的蜡烛,蜡烛微微染着,红晕铺满了屋子。房间后墙上有一面不小的窗子,窗子支起,窗后临着江。江水轻轻的泛着波澜,蜡烛的红光一直铺到了江面上。
满江红。风雨轻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