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从远处的山顶上俯瞰下去,此刻的金城无疑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东面,是大赵磨刀霍霍的十余万大军;西面,是北秦付莽严阵以待的铁甲精锐。
两方阵营都默契地没有攻城,只是派小股部队在外围不停试探着,但凡大赵军队想要占据南北两面时,北秦军就会开始大规模调动,反之北秦军队有所动作时,大赵军队也是如此。
相比起外围剑拔弩张的不停试探,金城中反倒显得稍微平静。
所有的军士都在整理收拾仅剩的辎重,而帅帐内,所有活着的将领都垂手立在阶下,静听着已经身为主帅的奚言布置。
阶下的这些将领几乎都是奚栾之前的亲信,而忠于大赵的那些将领,早已在之前的战争中就被奚栾送出去牺牲掉了,即使有少数幸免者,也在之后被刘沛棋所暗杀。
“明日一早,所有人全部往西城门出……重伤者车载,轻伤者随行。但是在此之前,东城门和西城门处都要做好布置。”
阶下诸将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出城的前提,是明日一早金城还在自己手中,而东面一直都在有大赵军队源源不断地开来,一旦大赵军队在数量上对北秦军形成碾压性的优势,付莽会撤军,等自己这些人来不及撤退时,辽王必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攻城。
之所以现在城外还如此安静,只不过是因为辽王和何方平一面在等着自己出城投降,一面又忌惮付莽的十万北秦精锐罢了。
“刘参将,”奚言的眸光扫过最前方的刘沛棋,“你即刻率人在东城门前挖拒马坑,直到明日撤离前半个时辰,东城楼上都必须有人驻守。”
刘沛棋抱拳领命而去,他知道此刻自己这些人最大的威胁已经不是付莽的北秦军,而是身后的大赵军队,他只有在所剩不多的时间中,想办法在东城门前挖出尽可能宽和深的拒马沟。
“明日出城时,肖将军……你负责外围警戒,付莽虽答应让我们离去,但难保他不会临阵变卦,若是情况不对,你即刻率后军退回城中。”
“那您呢?”姓肖的这位将军眼神一凛,奚言身为主帅,明日他无论如何都要在大军的最前方,若是情况有变,他必然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
“听天由命吧,”奚言语调悠悠,接着吩咐下去,“若是付莽真的变卦,那你们这些活着的人……就往东去改投大赵军队吧。大赵要缉拿的人只是我,我若是死了……他们自然也就没了话说。你们都是禁卫军中的精锐,辽王不会为难你们的。”
帐中的将领都是奚栾留下的亲信,奚言胆敢这样说,自然也不怕他们生了异心,至于此时的军心……还能再涣散到哪去呢?
“吾等誓死追随将军!”肖毅头一个行下礼去,他本是奚栾一手带出来的将领,在之前也只忠心于桓国候一人,但在经历了这些天的生死后,肖毅发现,自己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即使比起当年的桓国候,也是丝毫不落下风。他身上的这份坚韧,甚至已经超越了他的兄长。
“放心吧,付莽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奚言扯出一个苦涩的笑,他当然知道付莽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表面上让自己带兵离开是放虎归山之举,但自己率军离开后只有南下陵江一条路可走,自己早已是大赵的叛臣,占据陵江后,就等于将大赵分疆裂土……身为大赵敌国的北秦,当然乐于看到大赵山河破碎的这一幕。
若是自己现在出城投降大赵的话,付莽恐怕才是会真的气煞吧?
布置完一切后,奚言又独自回了休息的营房中,简陋的屋内盛着一盆清水,这些天来的缺医少药,使得奚言的伤口不但没有愈合的迹象,反倒有些恶劣起来。军中的军医大多已经战死,即使叫来还存活着军医,也再没有药了。
奚言褪去自己的上衣,脓血又从伤口里渗出来了,原先包扎的白布也已经用尽,他只能将换下来的白布浣洗干净,但在这寒峭的冬天,被水浸湿的布条是不可能晒干的。
一夜过后,挂在屋外的布条已经完全被冻硬。但奚言没有选择,他只能在清洗完自己的伤口后,用冰冷且坚硬的布条包裹在自己伤口上。
此刻的奚言对痛感已经近乎麻木,与心中的悲痛比起来,皮肉撕裂的痛又算得了什么?
“将军?”刘沛棋此刻已经将任务布置完毕,他一推开房门,便见奚言正在咬着牙替自己包扎伤口。
寒风陡然从门框灌入,奚言止不住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刘沛棋忙不迭地抓过那件大氅披到他肩上,反身又将门死死抵住。
“您这样做,伤口定然会恶化的。”刘沛棋替他解开原先的布条,眉头也开始紧皱。他不知道原来奚言伤的这样严重,自当日出城袭营后,刘沛棋与奚言都各自忙得几乎见不上面,若不是有事前来回禀,刘沛棋也看不到眼前的这一幕。
”无妨,也只能这样了。“奚言唇色已有些苍白,连日来的劳心劳力,让他的身体已快要到所能承受的极限。
刘沛棋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您也不早说,我此处还有一些药膏,对治外伤和生肌有些效用。”说着,刘沛棋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很是精致的小银盒。
“想不到你竟然会随身带着伤药。”
“末将随着侯爷征战至今,也有十多年了,经验自然丰富些。行军打仗之人嘛,身上没有伤是说不过去的。”
奚言“嗯”了一声,任由他将绷带解开,当冰凉的药膏触及伤口时,奚言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是末将当年去南寺求方配得的药,要二十六味药材才能配成……所幸现在是冬日,否则您的伤可就有些悬了。”
“嗯,”奚言面目淡漠,他现在已经不大关心自己的身体到底如何了,明日以后,自己到底会活下去还是被杀死,于他内心而言,已经没有了多少区别。
屋中是良久的静默,屋外又传来北风拍打门窗的声音。
忽而,奚言有些突兀地问:“你说,兄长为什么非要自尽?他活着……不是更能号令这支军队么?”
刘沛棋顿了顿,又长叹了一声,方悠悠道:“将军啊,侯爷若是不死,那这些军士会如此齐心么?”
“只是为了这个?兄长就不惜毁掉他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他自己的性命,还有麾下无数将士的性命?”
刘沛棋眼神一凝,他也为桓国候的死而悲痛,但他知道若想将军队牢牢掌在手中,奚栾是唯一能成全这件事的人。
“侯爷对大赵朝廷实在是太失望了,所以他才在军中到处安插人手,在军中建立无上威望……但是要将这些威望化为对奚氏的忠心,侯爷只有死,才能给您这个契机啊……破而后立,侯爷如是,您亦如是!”
“是么?”奚言眸中的光芒又黯淡下去,语声也有些惨淡,“我要这些军队的忠心做什么?士兵们对兄长的忠心,与奚氏一族又有什么关系?”
刘沛棋长叹一声,他知道奚言在这件事中有多受伤,但他还是硬着心肠,将奚栾那些冰冷的权谋再度说给他听。
“军中最讲义气,士兵们谁都不会忘记……是侯爷带着他们打出下津关,是在侯爷的调度下,大赵才在短短一月中收复九成失地!”
说到此处,刘沛棋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奚言,“但是侯爷一死,普通兵士根本不会知道侯爷真正的死因。他们只会以为是皇帝忌惮英才,才让侯爷远死在关外!”
“原来却是这样,”年轻将军的声音已近似于呢喃,“再加上你们早已布置好的挑唆,士兵们当然肯随我叛离大赵,去进行所谓的复仇……你出去吧。”
刘沛棋什么都没有说,将药留下后就推门出去了。
他知道,在奚栾的整个布局中,奚言其实才是受伤害最深的那一个。他失去了最为敬重的兄长,失掉了奚氏一族百年的门楣,失去了自己原本忠纯的名声……
可即使如此,他也不得不在最受打击的时候肩负起数万人的生死。只是很多时候,大家都忘了……他也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曾是锦绣世家中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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