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叩见皇上。”
张惟贤是每日都在驾前,虽然皇帝已经和文华殿的金台几乎绝缘,但锦衣卫堂上官和金台轮值官这两重身份仍然可以叫张惟贤每日见驾,这一点对他来说,甚至对锦衣卫来说都十分重要。
在目前这个阶段,包括锦衣卫和张惟贤在内,一切权力的来源根基都来自于眼前这个肥胖青年的信任,没有这种信任,锦衣卫的势力和张惟贤手中的一切,立刻就是冰消瓦解。
所以张惟贤每日最重要的大事不是坐堂理事,不是缉私拿奸,而是到皇帝驾前,哪怕是晃悠一圈,只要在皇帝心里有了这么一点印象,这一天才算完成了日常。
有时候,张惟贤心里偶然想起来,居然也是羡慕起惟功来,这位五弟的事业已经是自己一手一脚拳打脚踢立下了根基,皇帝宠信于否已经不是那么重要,短短几年,辽阳已经发展到和辽镇分庭抗礼的地步,朝廷要想边境安稳,已经不能随意处置惟功和辽阳镇了……这一次抵抗上意,没有捐输银两进来,万历气的摔了多少个杯子,最后也就是不准惟功回京这么一点报复,另外就是放任张惟贤在京中为难顺字行,在北边各军镇,包运军粮的业务也被剥离,除此之外,已经没有任何象样的惩罚了。
当然,这种念头,在现在的张惟贤也就是想想罢了。
“你来了?”万历看看张惟贤,再看一眼温太,温太会意,忙笑道:“奴婢这里快完事了……王国光自请致仕了,还有几份人事上的折子,这等事奴婢不敢擅自批红,请皇帝垂示。”
各部、寺、卿,还有地方上的公务奏折,写清事由,请求批示日常公事是一种奏折,诸如工部和户部一起修黄河,任命总督人选,拨银和工料数字,调集地方力役,这一类繁难的超部门合作的公务,又是另外一种。
突发的天灾,某地突然洪水,某地蝗灾,请求朝廷赈济,这又是一种。
某地有兵变,边关有警讯,这又是一种。
日常的请僧道度牒等物,祭祀太庙,祭祀社稷坛,祭祀太祖高皇帝陵和长陵等先皇陵墓,这又是另外一种。
内阁做的事就是将这些日常公务,军务调度,大工修理,灾害赈济,祭祀先祖等各方面的奏折分门别类的奏折做出处理,钱粮兵谷的调配使用原本就是帝国最复杂的工作,另外就是人才的运用,奖励或惩罚,对普通官员,内阁可以做出处理意见,在奏折上写上贴黄,交司礼批红,最终成为旨意颁发。
对王国光这样的老人,却不能这么做了,人事大权,恩出自上,高官的致仕,弹劾,任免,应当是皇帝才掌握的权力,侍郎以下,内阁和吏部还可以自行处断,若是侍郎以上,当然只能由皇帝决定。
这当然埋下了万历中期之后的严重隐患,在此时,还没有多少人知道。
王国光是三朝元老,历任高官,手握重权,也是现在的吏部天官,在大明,六部堂官强势者尽可以对抗内阁,但近年来,内阁强势已经成为定局,惟一在权力上勉强能与内阁稍加抗衡的便是吏部,毕竟是掌握着五品以下官员任免权,还有六年一次京察的实权部门,吏部天官,权位上等于半个阁老,甚至是比一些弱势阁老还要强一些。
王国光在位时,有时候连张居正亦不大买帐,为人有操守,十分清廉,是一个很有威望的老臣。
“允其致仕。”
万历根本没有多想,直接便答允了下来。
“御史李植,江东之等人弹劾刑部尚书潘季驯……”
“着潘季驯免官回家,冠带闲住罢。”
“是,奴婢知道了。”
温太跪辞,张惟贤在一边肃立,心里却也是深感震惊。
王国光三朝元老,一请致仕立允,潘季驯是声名显赫的治水专家,在黄河大工上立有殊功,说免也是免了。
加上户部尚书梁梦龙,礼部尚书徐学谟,吏部侍郎王篆,蓟镇总兵戚继光,陕西总督高文,南京佥都御驾吕藿,湖广总督陈瑞,中央带地方,阁部总督高官在这一段时间内被免数十人,全部是张居正提拔任用的干练之才,说免就是免了。
戚继光镇边十年,就这么灰溜溜的去任广州总兵,形同发配,但整个政治气氛之下,谁又能替这个功劳显赫的边将喊冤?
仅仅几十年后,就有不少名流替万历十年前后这些官员的被免而感觉万分遗憾,可以说,万历开启了党争模式和不分才干实绩,只论党派的斗争模式,明朝的党争,与其说是自东林开始,倒不如说是万历这个皇帝亲自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自万历中期之后,只问浙党楚党川党,后来只问阉党东林,真是由来也自。
除了免去这些官员,万历还大量起用了高拱余党和得罪过张居正的官员,甚至下旨曰:朕一时误听奸言,以致降罚失中,本内有名建言得罪者,俱起用!
到此时,瞎子都是明白,对张居正的总清算,已经迫在眉睫。
“张惟贤,这马是晋王供的,你看怎样?”
晋王在张居正手中吃过亏,近来与皇室来往密切,张惟贤看出万历十分高兴,奉承道:“马是好,皇上的骑术更好。”
“哈哈,这是马屁,不过吾还是爱听的。”
万历的骑术好歹是惟功悉心辅助过的,算是中等偏上,也是他惟一可以进行的体育活动,张惟贤的奉承话,果真是叫万历十分的开心。
皇帝翻身下马,魏朝等御前牌子赶紧上前伺候,递毛巾擦手,递上大毛制的披风御寒,等万历到平台阁内时,又是好一通忙乱,点燃加上香料的熏笼,四个大熏笼逐次点好,过不多时,殿中就是温暖如春。
在此期间,万历随手翻阅着进给他上用的物品清单,看这些东西,他倒是兴致勃勃。
“张惟贤,最近内操缺东西不缺?”
“臣的说帖,就是想说此事。”
半晌过后,万历才想起问张惟贤,他已经放下小册子,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最近没有“交进”,惟功也没有进献,万历又感觉银子进来得少了,心情一时大坏。
“哦?”
“内操现在缺人手,亦缺饷,还缺马,人手亦缺。士气不壮,所以臣想奏请皇上拨给物资银两,另外,最好皇上能亲临内操,提振士气。”
“这个……”
万历脸上有一丝不耐烦,内操确实是他十分看重之事,不过拨银拨物,实在是叫他有些心疼。
“臣的意思,内操虽然是由皇上一手掌握,由臣赞襄,但内操兵马所用亦是国事,所以不能由内库承担,此项银两,不妨叫太仆寺‘交进’。”
“这妥当么?”
“皇上,这是正经的军务用银,再妥当不过了。”
万历这一年已经向户部伸过两次手,光禄寺一次,这一次就是把手伸到太仆寺了。
他看看单子,张惟贤开了一张说明,未来半年费用最少要三四万,不过开的单子上是十万,多余的部份,倒是有一行小字:余者请皇上取用。
一看到这行小字,万历顿时眉开眼笑,夸道:“张惟贤你近来办差越来越合朕意,果真是进益了。”
“臣惶恐。”张惟贤笑道:“只要皇上高兴,臣做什么都值得了。”
“哼,”万历突然冷笑道:“一样的兄弟,为什么相差这么多。”
“臣弟自幼失去慈亲,性子有些偏激别扭是有的。”
“你倒是替他开解。”万历冷然道:“周永泰,王政和都有奏疏上来,说是辽阳镇多行不法,激得生员请愿,不过,好歹是没有闹出大乱子来。朕叫人到辽阳传旨,着张惟功凡事多加小心,不得再激起民变,否则,纵使他练兵有成,朕亦容不得他了。”
张惟贤知道辽阳之事哪有这么简单,申时行因此事,大失阁臣气度,在内阁之中被许国嘲笑了几句,差点当场翻脸。
下头的巡抚和各道无非是无可奈何,接受现实而已,如果是将实情上报,朝廷的脸面哪里放,岂不是要逼着朝廷处置人?有实力的强藩朝廷不能处置,处置几个文官岂在话下?后人总以为明朝失控在崇祯年间,其实自嘉靖万历早就开始,没有京营,没有好的营兵制度,封建家丁制为主的各大军镇,失控是必然之事。一旦真实上报,倒霉的肯定还是文官而已。
“不说这些事了。”万历笑道:“朕这就写谕旨,你拿着谕旨办事去。”
“是,臣一会便去。”
万历略一思索,便是在纸上写道:“着太仆寺拨给上好骟马三千匹,兵器甲仗三千具,箭三千把,矢九万支,拨银十万两与锦衣卫堂上官张惟贤,钦此!”
“臣还要请皇上再派太监为内操军官,挑选精壮宦者充实内操。”
“俱依你!”
这内操规模已经超过三千人,是万历放心睡觉的保障,张惟贤不说他也要派太监当军官和内操兵,不能由锦衣卫一手掌握,哪怕锦衣卫是他的亲兵,但在皇帝眼里,只有太监才是真正靠得住的,张惟贤这般懂事,倒省了万历自己开口,所以皇帝心情更佳,看张惟贤也就更加顺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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