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侧的长船上,戚芝莱将右手的重柳刀斜下一挥、振去血水;四具青灰色皮肤的海盗尸体或仰或俯、或横或纵,安静地围在她脚边。他们的肤色本就是尸体似的青灰,眼下这副模样倒更顺眼。
轰隆隆!云层中又一声雷。戚芝莱还刀入鞘,弯腰从海盗的尸体下扒出船桨来。她看了看连在船尾的铁链,这铁链由两条如此轻的独木舟拉开,绊得住谁呢?如果不是风帆被烧掉,三桅的沙船就是拖着它们航行都不成问题……
她领会到一点海盗的经验智慧,同时也责备自己麻痹大意;茫茫大海,人们总将平淡误认作安全。
“这链子挡着,我们的船动不了。”她将另一只桨踢给一旁的蔡环,后者稳稳接下,“不知道他们那边怎么样……”
身在其中的时候不觉得,但像现在这样身处低矮的独木舟上,眼前的三桅沙船是如此高大威武——她高耸的船头横在两条原本属于海盗的长船中间,各自都不知道对面发生了什么。
眼下,戚芝莱和蔡环一人一侧,向船头的另一边划去,越来越多的远景从焦黑的船木后显露出来。
“别过来!”
突然,一条长船从其后冲出,划船的只有一个人,声音从他那里传出,嘴却没有动一下。因为只有一个人的缘故,他只好握着船桨在左边划一下,忙又提起来在右边划一下,即使如此,速度也快得惊人。
更怪的是,那人好像有四只手,两只划船,两只垂在身前——咻!咻!咻!咻!一阵乱箭射到他的船上。戚芝莱这才发现,那人的后背已经被扎得像刺猬一样了。
“发生了什么?”身后的蔡环向对面问道,言语中多是担忧。
“快!躲到船背面去!”四臂的怪人冲她们大喊,声嘶力竭,嘴却依旧一下也不动。
戚芝莱终于认出了这个声音,但他还是不敢相信,少年的嗓音是这样嘶哑、这样悲恸的吗?
“……蔡昭?”她小声问出口。
那一人一船已经近了,哪有什么四臂的怪人,那是海盗的尸体披在少年的身上,尸体的后背已经插不下再多一支箭了。
“东……”
东子呢?戚芝莱本想问。但当那条长船越驶越近,她看到了,壮汉正安静地侧躺在少年身前。狭窄的长船只能面前容下这样躺着的他、还有他背上的箭,再没有更多空间。
“划过去再说,快啊!”
又一阵箭射来,戚芝莱拔出刀,打偏掉其中向自己的几支;身后的蔡环与她背对,听蔡昭的话,向沙船的背后划去躲避。
不远处,番东海盗真正的主力才从雾中现身——它有着魔鬼般狰狞的撞角;一大三小四面黑帆之外,还有一边十多条直伸进水面的长桨,如此便不用只看风的脸色。这艘船整体比戚芝莱他们的商船还稍小,但无论是从它包了黑铁皮的船头、还是从其上鬼怪似嚎叫着的不下一行人五六倍的人手,戚左使都必须承认,要保下商船平安离开,不可能。
呼——
终于躲到商船的背后,蔡环杵着船桨,松一口气。“往那边是逆风,只要我们一直划,他们就追不上来。”她只歇了这一口气,便重新握好船桨,对戚芝莱说道。
逆风也就意味着向北、逆着来时的方向,可从离开狮子津到现在,已经过了有半旬光景,要靠这人力划船返回去……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不是吗?也许甩掉海盗之后、也许等天亮了,便能在航线上碰到别的商船……
但真正困扰她的是另一件事。火箭来处薄弱的设防、敌人远则射船近则射帆的策略、以及刚刚赶到的海盗主力……一切的一切,都证明葛岚所言非虚。
战斗开始之前,戚芝莱将葛岚打晕、藏在船上,一半是戒备、一半也是保护——防的是他趁乱逃掉或者干脆就跟敌人是一伙儿的,出于这层顾虑,戚芝莱不可能为他解开镣铐、并肩战斗;既然不能解开镣铐,那么安安静静地躲着对他才最安全……
总之,戚芝莱是出于自己能想到最周全的考虑,才将葛岚打晕了藏起来。她没有想到这场战斗的结果会是弃船逃跑——虽然这两条独木长船并不能为他们的性命提供坚实出多少的保障,但若是要她因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而弃置一个晕倒的人于崩解在即的火船中……
做不到。
于是她一踩船头,飞身扒上商船的侧舷。
“你们先走,留一条船给我。”
她单手发力,手臂一曲,便利落地翻到商船的甲板上。火势安静而不懈地蔓延着,甲板上的木条已塌陷不少。
下方的蔡环闻言愣了一下,随即不情愿地点点头。也许她认为这没有必要吧。
商船的甲板上,戚芝莱压低身形、隐蔽在另一侧的舷墙内侧,小心翼翼地向船舱口移动着。突然,杯口粗的巨型箭头穿透舷墙,木片炸裂飞溅,戚芝莱只堪护住面门、向内侧翻滚去。
巨型弩箭并没有从舷墙上一穿而过,其上有锯齿似的一排排倒钩,尾部则连着长长的铁链、一直延伸到海盗船侧舷的弩车上。
噼啦!噼啦!噼啦!
接连又三支巨弩箭射进商船的舷墙,木片飞溅,戚芝莱不敢将手臂从眼前移开。
嚯啊啊——!!
野人一般的叱咤之声由远及近,戚芝莱移开手臂——四条漆黑脏污的铁链均匀排开、将商船与海盗船连接起来,几个手臂粗壮的海盗绞着锁链尾端的轮盘,两艘船越来越近、就要贴上。
赤裸的身上纹着花蛇的四个海盗急不可耐地翻上铁链,双手平举,保持着不可思议的平衡,踩着铁链袭来。
呀——嚯呀嚯呀嚯呀——
四名海盗的吆喝声并不整齐、又在两船间往返回荡,传到戚芝莱耳中,便已如鬼哭狼嚎一般、此起彼伏。
喝!
最右的一个冲到铁链尽头,双脚踩在舷墙上一跃,手中的大刀已向单膝跪在甲板上的披甲女人下劈来。
戚芝莱见势忙从右手边抽出重柳刀,左手抵住刀背,横在头顶。
铛!两刃相交、一横一纵。冲锋的海盗力量本就不弱、又借下落之势,这两手一刀正越逼越近,其臂上的蛇躯扭动着,手背处的蛇头就要咬上女人的胸脯。
戚芝莱在对峙中艰难地调整着姿势,从右膝跪地换作左膝跪地,随即右腿尽全力一蹬,握住刀柄的右手也随其上举。两人在这一蹬一举的作用下,以戚芝莱跪在地上的左膝为轴,向左翻倒;余力让海盗又向左多翻滚出半圈,正好是前身扑地、后背朝上的姿态。
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海盗忙屈膝起身,戚芝莱的一刀却已然向他的背心刺下。海盗在慌乱中向外侧翻,重柳刀哧一声刺进他原本压在身下的左臂。
啊!
他惨叫一声,戚芝莱又拧拧刀柄,刀尖插得更深了,直透过手臂、插进地里。海盗忍住疼痛,挣扎着想要起身,可左手仍被死死地钉在甲板上。
无视海盗的嚎叫,戚芝莱一脚踩住他被穿透的左臂,双手紧握、从其中拔出刀,不见收势,紧接着便向下捅去。这次对准的,却是海盗的胸膛。
乓!
重柳刀的下刺被一道攻击弹开。戚芝莱往彼方定睛一看,攻击者的手中却空无一物。
“这个女人交给我,你们去解决掉下面那两个!”
那人离戚芝莱只有五六步距离,却还悠哉游哉地向更远处的队友布置着任务。戚芝莱看了一眼地上,原来击偏她下刺的是一只四尖的旋镖。
稍远处,在商船后半登陆的两名海盗得令冲向另一侧舷,刚好看见下方两条低矮的长船上,蔡昭正将多余的尸体抛进水里,蔡环则在用刀砍着长船尾部连接铁链的部分。
两条从先前的海盗手里抢过来的长船中,蔡昭和东子的一条已经插满箭矢,如何看都更加危险。并非是出自自私的考量,姐弟俩决定用另一条船带着垂危的东子先逃,将这一条留给戚左使和葛岚。眼下两人已将动弹不得的东子转移到蔡环的船上,蔡昭则在插满箭的这条船上清理尸体。
他已经将这条船上的链子砍掉了,搬尸体不过是在等蔡环也完成工作。
大船上打斗的声响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忙碌中的姐弟俩一抬头,正迎上上方船舷边两名海盗的视线。
海盗攀上舷墙,对准了两条原本属于他们同伴的长船,一人一条、纵身跃下。
将最后一具尸体也推下船,蔡昭忽然捡起桨,而不是拔出剑。
“你带东子先走,我和左使他们一起。”
说着他伸出木桨,将蔡环的一条船向外支去。原本瞄准那一条船的海盗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被这一桨推远去的蔡环回头看一眼弟弟,铁链已断,她将短刀插回腰间,弯腰捡起桨,握在手中紧了紧,随即向远处飞快地划去。
雾海之上,孤零零的一条独木长船从并排在一起的两艘大船身边远去,其中一条上燃着一刻不息的火焰。
火焰中,大船终于开始一点点崩解。这时候,从一旁牙尖爪利的黑船上窜出许多嚎叫着的青灰色人影,从前者的残躯上抢夺走一筐筐漆黑的货物。
这时候,天空中盘踞已久的云朵才终于挤出几滴泪水,假惺惺地洒在商船的残躯上。雷声已经停了,雨却越下越大。辨不出形状的木条木板漂在海面上,不知时节的坏雨愈下愈猛,多雾的海面上复归晦暗,怨火无声,好像也随之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