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渊是反话正说。
实则,史府撵人,从不往那烟花柳巷之地撵,不管这丫头犯了多大的错。
这规矩是老太太的婆婆定下的,几十年了,府里也撵过不少人,但从无去那卖笑之地的。这就是大户人家的慈善。
如今,史渊要打破这一惯例。
孙姨娘一听,竟是意外之喜,更是鼓着掌儿,连说好。“老爷,您不知道,您不在家这些时日,我可是吃了这丫头的不少苦。这丫头外表老实,内里刁钻,又会蛊惑人,将人蛊惑的不要不要的。跟着我的丫头佩鸾,便是被这丫头使了离间计,被我一气之下撵走了,如今也不知道她在哪处讨饭,哎呀呀,一想起我的佩鸾啊,我的胸口就痛啊……”孙姨娘摸着胸口,皱着眉头,做出无比痛苦的架势来。
史渊就轻声安慰。“不打紧。没了一个佩鸾,赶明儿我买十个佩鸾与你伺候。”
孙姨娘更来劲儿了。“老爷,还有呢……且将我知道的一桩桩一件件告诉你。”但凡府里发生的事儿和秋纹稍一沾上边的,孙姨娘都不忘记在一个本子上。她叫人去拿本子,对着史渊一个一个地念,念得史渊摸着头,说头疼。“不必说了。我都知道。真正我不在家里,家里竟是出了这样一个妖孽似的人物。说来,也是你的疏忽。”说完,史渊又自言自语,“可正因为是妖孽,也才叫你们防不胜防。你治家辛苦,也有功,我不怪你。”
史渊又安慰了一番孙姨娘,只叫她脸上倍增光彩。
史渊又掏出几样东西,递给昱泉:“这是给你的。到底你娘辛苦,你替我再安慰她几句。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不比你哥哥。”
昱泉眼珠子骨碌一转,知父亲的心意已经全然地向着他和娘了,就笑:“儿子体恤父亲辛苦。父亲竟还想着儿子,儿子惭愧啊。父亲,儿子已然叫人备下了给您接风洗尘的家宴,父亲即刻可就去。儿子布置的都是父亲爱吃的。”
史渊心里更是欢喜。欢喜之余,看着溪墨,更添憎恶。
“为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竟是要为父对着干吗?”史渊又大声喝问。他命人架住溪墨,命下人即刻朝他的臀部挥下大棒。
秋纹不忍。
她跪下来,哀求史渊:“老爷,奴婢说过了,一切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不好,勾引了大爷。老爷请打我,只要大爷无恙,奴婢即便死了也是甘愿的。”
她说得哀哀,史渊一句听不进。
他还在大喝:“你们、你们都是死人吗?我的话竟听不见了?我叫你们将她送去那卖笑的欢场,你们怎么一个不与我行动?”史渊催促。
几个小厮就过来了。
“你们谁敢动?”溪墨挡在秋纹的前面。
史渊冷冷一笑,溪墨身后的一根棒子就迅猛地揍了下来。溪墨预料到了,身躯灵活地一档,一手搂住秋纹的腰,竟自躲避过去了。
他身子轻捷灵敏,姿态矫健优美,直将挥舞大棒的几个下人看呆了。那昱泉也一呆,可心头又涌上深深的嫉妒。
史渊也看得一愣,可他更为愤怒。
“逆子!果然就是逆子!真不知老天为了什么竟要我一心养着你!到底我都图你什么?”史渊这一席话里含了深意,这听得孙姨娘一愣,她眨巴眨巴眼儿,觉得老爷这话里有别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时半会的,孙姨娘又想不出由头,此时也不方便询问。
“父亲大人,儿子仍不知秋纹犯了什么错!若她真有错,也该儿子受罚,毕竟儿子是她的主人!”溪墨仍旧一副保护秋纹的姿态。
史渊气得胡须都一抖一抖的。
昱泉就假意劝告:“哎呀,大哥,你就少说两句。如今父亲正生气,你为何就不能做一个孝顺的儿子?你这样不孝,传出去了,还得带累了我。旁人问起,只当我是史府那个不孝的儿子。我的名誉若受到了牵累,到时我只找你算账!”
溪墨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昱泉受不了了。他宁愿溪墨嘲讽几句,争执几句,便是这样的不屑一顾,让他自尊心受伤。“难道我说得不对?我知道,从小儿,你仗着是嫡出,一直占我的上风,我就是你的出气筒。真正我这出气筒也当得够久得了。我就算庶出,在旁人眼里,也只是强过你百倍的。这从古至今,那些庶出的行起事来,有多少输与嫡出的?那历朝历代的皇帝,多为庶出。那些立下功业的文臣武将,也多为小妾所出。我不信,我史昱泉竟是一辈子要比你矮一截儿!”
这番话,昱泉说得极为流利。按他平常说话,并不似这般有水平。今日他喝了点酒,那些说不流利的,借着三分酒劲,竟是变流利了,也是想象不到。他这席话喜得孙姨娘连叫“阿弥陀佛”,手里还不停地拜了又拜,不停说道:“老天开眼了,老天开眼了,真正我家这傻儿子,傻了这么多年了,终于会说人话了。可不就是这样吗?别的不说,咱们天云国的开国皇帝可不就是个丫头生的?那些嫡出的又怎样?多为败家败业的。远的不说,近的我说一个。这离了府的柳剑染,虽说打小儿他们柳家就破落了,可他到底是嫡出的独苗儿,也听说了家里的耻辱,竟不学那勾践卧薪尝胆,变着法儿将柳家恢复元气,发扬光大,只是一天到晚地在外头胡混,也是纳罕。老爷,真正咱们昱泉才是顶顶有出息的!老爷,您不知道,如今他也收了心了,不出去应酬结交了,只管在家里吟诗作词呢!”
孙姨娘越看儿子越喜欢,只恨不得将他夸到天上去。那厢,昱泉也得意地笑个不停。他又假作谦虚一番,说那些不过一些小才情。待他开窍了,保管有更大的惊喜。
史渊也就信了。
溪墨看着秋纹,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一个想法:如此,现在在府里也呆不下去了。不如出去。他趁着孙姨娘夸赞儿子的当口,低声询问秋纹,一字一句:“可愿跟着我离开?”他没想好离开府里要去哪儿,但父亲如此行径,只将秋纹往绝路上逼,他不能坐视不管。
秋纹一愣。
她万万没想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大爷竟会说出这番话。
她觉得:大爷这是在造反,造家里的反。大爷不似她看起来的温顺和蔼,大爷的胆儿很大。
“我再问你一句?可愿意跟我出去?”
溪墨心里头盘桓好了。老太太不会有事的。若有事,这会子已然不妙了。唯有出去,出去了,才能有另番的自由,另番的举措。
秋纹心里矛盾。一旦随了大爷离开府里,这与一干人看来,更是坐实了“奸情”,狼狈之下,只得逃离出府了。秋纹清楚,大爷一旦离开,便就背上了种种不孝之名,在江城呆得艰难。而自己的名声,更是臭不可闻。
她的胸膛咚咚咚地跳。
她看出了大爷眼眸里的一点跳跃的火苗。那是希翼的目光,那是等待和信任的目光。
“别担心,一切有我。出去了,咱们都能解脱。留下来,不是你死我就是我伤。”溪墨说得实诚话。
时间紧迫。
若再不走,兴许就走不了了。到底家下人众多。就算大爷武功上乘,寡不敌众,打斗不过。大爷一旦被禁锢,那自己真的去烟花柳巷卖笑的命了。
那是她不敢想的。
“好!我答应你!”秋纹重重点了点头,说的话语掷地有声。
溪墨朝她微微点头一笑。此时他的眼中,父亲的形象早已模糊。不,很久以前就模糊不堪了。父亲在他的生命中,到底意味着什么,溪墨一直说不出来。他是父亲,但给他的感觉又尔尔。他和自己血脉相连,可又觉得他是陌生的人。
“告辞!”
史渊吃一惊。
儿子说完这话,似有作别之意。当着他的面儿,儿子竟搂住那丫头的腰,二人极尽亲热,只叫人看得脸红。他还未说出“逆子”二字,就见儿子甩动衣袍,搂了那丫头,一阵风地出去了。他又忙叫下人关住府门各处,却又看着儿子飞身上树,干脆从树梢上跃过院墙。
好利落的身手!家下人在老爷的催促下,亦步亦趋,但他们无溪墨的好功夫,又哪里能追赶得上?到了大街上,看着东南西北,只能摇头无奈地停住了脚步。
史渊看着儿子远去,呆了又呆,方重重坐在椅子上,半天不说一句话。
溪墨起身之际,便在秋纹耳边低语,叫她不要害怕,将手紧紧攀附了自己的肩臂就好。在溪墨腾空而起的那一刻,秋纹心里的紧张代替了害羞。她吓得闭上了眼睛,不敢看地面,耳边听得呼呼的风声,害怕稍有不慎,自己便会摔落。可她又无比信任大爷,相信大爷一定会带着她平平安安地离开。
孙姨娘不甘,又命人分四处,满大街地找。
“这样可恶的小蹄子,竟带坏的墨儿如此,真正要捉回来凌迟三千刀子的!”孙姨娘命那几个出去追赶的人,如带不回人来,一天不许吃饭不许睡觉,月钱也要罚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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