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兰道:“第三,福宁殿的床,再不许有别的女人……”赵祯动作停滞,翻身下来,撑着头俯在她耳畔,沉下脸道:“这可有点过分了。”
莫兰侧过身,与他面对面躺着,“每次躺在这儿,一想到你和别的女人也是如此缠绵悱恻,心里就很难过。”说完又笑着揽住他的脖子,吻在他的喉结上,柔情似水道:“我希望这里的床单、暖帐、绸被通通都只属于我,就像六郎的心也只属于我一样。”
她的吻甜蜜而诱人,使人无法抵御,让他意乱情迷。
赵祯知道她的情深意重,对自己更是以赤诚之心相待,不忍拂了她的心意,吻在她的额上,“你也要答应朕,不许胡乱发脾气。伤了心神,比外伤难治得多。”
莫兰脸上的笑意舒展开来,抬起手,伸出小指道:“要拉钩盖印才行!”
赵祯捏着她的脸颊,嘟哝道:“朕是大宋之主,向来一言九鼎,你竟敢不信,看朕好好收拾你。”说着扑在她身上,往她腰窝处挠去,痒得她花枝乱颤,咯咯笑个不停。身侧重重帷幕垂落至地,挡住一室春光。
这日正是立冬,清霜冷絮,枯树吟独。
因朝中放假,赵祯难得清闲一日。午间,于垂拱殿设宴,请阖宫妃嫔围炉饮酒。只见殿中有装了风炉的方桌十余席,炉上放着铜质暖锅,内侍往锅中放了半铫子已做好的汤水,待汤沸滚,又呈上切成薄片的兔肉、羊肉、牛肉、鸡鸭鱼肉、豆腐、晚菘等,旁侧又放着辣椒、香油、葱花、芝麻酱料等做佐。妃嫔们拿了银箸,也无需他人伺候,各选其食夹入汤中摆熟,蘸酱以食之。
酒醉微酣,赵祯笑吟吟道:“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醉看墨花月白,恍疑雪满前村。还是李白的诗应景。”
妃嫔中识字读诗之人不多,更不知如何与他对吟,皆是讪讪。
赵祯心道,只有莫兰在侧,才能说之一二。
帝后共桌,静姝见官家兴致颇高,道:“官家若喜欢,臣妾叫内侍过来再多烫些。”赵祯却摆手,亲自夹了一筷子牛肉放入锅中摆荡,道:“自己动手,才有意思呐。”说着将熟透的牛肉送至静姝唇边,静姝受宠若惊,连忙就着筷子吃了。
一股辣味迅速在静姝嘴里蔓延,全身仿佛沸腾着热血,滚滚翻过。她顾不得凤仪,往桌上端了甜酒,猛然灌下,又吃了半口酥糕,才缓过气来,犹觉头还是晕乎乎的。赵祯见她脸上辣得飞红,眼眶都湿了,甚是狼狈,早已笑得前俯后仰。
静姝难得与他如此玩笑,虽被捉弄,心却是暖的,倒似平常夫妻般亲密,遂娇嗔道:“臣妾吃不得辣,让官家见笑了。”
赵祯吩咐宫人呈了鲜汤过来让她喝了,道:“大冷天吃点辣味于身体有益。”
妃嫔们见帝后如此亲厚,皆是诧异。
近日朝中时有传闻说官家要废黜郭后,上谏奏章更是接连不断,传入后宫众人都驻足观望,拭目以待。杨德妃圣宠不衰,家中父兄皆为官家左右臂膀,又有协理六宫之权,更是期盼已久,以为后位必在囊中。如今见此,顿时心灰意冷。
是夜,官家却没有宿在慈元殿,而是往沉香殿去。天色欲晚,外头下起雨来,扑在那纸窗上,簌簌有声。
弄月听着雨,坐在窗下临摹欧阳询的《黄帝阴符经》,字迹严整恭谨,竟已有几分意思。她以前并未读过什么书,自晋升为嫔,知道官家喜欢知书达理之人,也开始仔细研习起笔墨来。
福宁殿离沉香殿颇近,赵祯懒得坐轿,只带了周怀政,撑伞走过去。梨落本在外殿灯下打穗子,见廊下来人,雨雾缭绕的也不知是谁,待官家进了殿,才慌忙丢下手中事务,迎上去跪地请安,正要往殿内禀告,却被赵祯拦住,道:“别出声,朕自己进去。”
内殿只点着几盏小灯,不甚明亮,唯窗前梨花木桌上亮着两盏臂粗的蜡烛,弄月一身浅绿暗花寝衣,随意挽着双髻,朱钗尽褪,未施胭脂,伏于案前写字。她听见声响,盈盈转过头来,见是赵祯,从容将毛笔搁下,起身请安。
赵祯将她扶起,见纸上满满的写了字,十分工整好看,笑道:“倒是朕扰了你清修。”弄月叫人捧上茶来,笑道:“官家能来,臣妾求之不得,岂是打扰?”
赵祯望着金兽宝鼎中袅袅升起轻烟,虚无缥缈似的散开,不觉心也沉静许多,道:“你的字倒是越写越好。”
弄月道:“略有渐进罢,令官家谬赞了。”
赵祯躺在软榻上,微闭着眼假寐。弄月洗了手,立在他身后,轻轻帮他揉按太阳穴。他的声音慵懒而淳厚,低声道:“朕只要到你这里,就觉清净。”
弄月笑了笑,道:“只要官家喜欢来,臣妾就很高兴。”
赵祯伸手要茶,弄月端了茶盅送至手边,一时不稳,竟洒了出来。她忙取了锦帕擦拭,见袖袍上湿了许多,便道:“官家要不要换衣?”
赵祯点点头,弄月伺候他换了寝衣,才听他笑道:“你如今胆子大了许多,不似先前羞涩惶恐。”
弄月帮他取下发簪,道:“官家何出此言?”
赵祯道:“记得你刚承宠那会,朕只要稍稍皱眉你就吓得惊慌失措,如今茶水泼到朕身上,倒也能镇定自若。”
弄月一想,果是如此,也泛出笑意道:“那是因为臣妾先前并不知道官家如此温言和善,以为天下帝王都是动不动就要砍人的。”
赵祯饶有趣味的看着她,道:“如今呢?”
弄月微微低垂着眼,壮着胆子将头贴至他胸前,柔声道:“如今啊,如今官家就是臣妾的心柱子,有官家在,臣妾就没什么好害怕。”赵祯听了,触动至极处,伸手揽在她的肩上,听着窗外大雨如注,心中似如秋水静潭。
次日晨起,正用着早膳,梨落迎入殿中,欢喜道:“官家,娘娘,外面下雪了,可是今冬第一场雪。”两人放下筷箸,行至廊下,果见天空纷纷扬扬的下起小雪来,如飘絮,如细棉,如丝如缕。
弄月伸出手去,雪飘落在掌心,瞬间化成融水,心倏然高兴起来,望着晦暗的天际,叹道:“瞧着这样子,估摸着晚上定要下场大雪来。”转头看向赵祯时,却不知何故,竟再也笑不出来。
只见他神色不明,面上虽是平静无澜,眼底深处却溢出哀伤之色,听他淡淡道:“时辰不早,朕走了。”说着,周怀政已递上雪具来,弄月不敢多问,忙替赵祯披上紫貂风衣,戴上雪帽,见他已往阶梯下去,遂躬身道:“恭送圣驾。”
周怀政见赵祯心情低落,顾不得披上雪衣,只撑了把雨伞,疾步跟上去。雪果是越下越大,裹着寒风扑在人脸上,如同刀割。
周怀政见官家竟不是去福宁殿,一时被蒙了心智,问:“官家,您这是要去哪里?风大雪大,要不奴才去唤轿子来?”
赵祯许久不答话,只大步往前走。地上渐渐有了积雪,房顶树梢之上也染上薄薄白色,快到了仁明殿,周怀政才恍然悟出,这竟是要去粹和馆。
果然,过了仁明殿,过了暴室,粹和馆已近至眼前。在风雪中行了许久,周怀政早已冻手冻脚,冷得发起颤来。他小心看了看赵祯脸色,见他大半的脸被雪帽挡住,行动自如,毫无畏冷之色,早已大步跨入殿中。
午前是粹和馆最为忙碌之时,贱婢医女要清洗、晾晒、烘烤药材,低等医女要配药,高阶医女要给前来瞧病的宫人诊断,若是有人已病得不便行走,或患疾者是品级较高的女官,掌医女还得调配遣人出诊。
今日落雪,粹和馆中又未有地龙和炭火,更是冰冷异常。医女们忙得脚不沾地,也未注意御驾前来,直到周怀政在廊下高唤:“官家驾到。”
众人才幡然醒悟,慌忙扔下手中活计,疾步走上殿前跪地请安。
因掌医女和邢少陵恰好都不在馆中,也没人为首出来迎驾。赵祯倒并不理会,径直往后院走去。此时雪已纷飞如鹅毛,落得院中、屋顶皆是白茫茫一片。
到了莫兰房中,却只有两个先前周怀政遣的宫女在打扫屋子,见赵祯前来,忙请安道:“官家万福。”
房间亦是冷冰冰的,虽铺着地毯,挂着帘幕,却依然四处透风。
赵祯脱下雪帽和紫貂风衣,也不坐,只问:“莫兰呢?”
有宫女往前跨了一步,躬身道:“莫兰娘子随掌医女出诊去了。”
赵祯默不作声,眉头微皱,周怀政见此,轻斥道:“还不快去将她请回来。”那两名宫女忙答应着退了出去。
粹和馆什么也没有,御驾前来,事事都需重新预备。好在周怀政利落,不出一会,已有宫人端了十余盆银炭来,烧得屋中暖烘烘的。因雪天昏暗,又往房中点了几盏长信灯,照得屋里比外面还透亮。
赵祯冷冷道:“朕叫你顾着她,顾着她,瞧瞧你顾成什么样了!”
周怀政见赵祯面上寒冷如冰,立在窗前摆弄着几株清香醇烈的腊梅,甚是惶恐。他连忙跪至地上,道:“是奴才该死,请官家恕罪。”稍顿又说:“粹和馆没法烧地龙,莫兰娘子又没有受封,尚宫局不肯破例送银炭来,奴才也未料到才立冬就下雪,便疏忽了,请官家恕罪。”
赵祯斥道:“还委屈你了!”
周怀政吓得连忙嘘声,再不敢狡辩。
外头寒风呼啸有声,窗上木栓子又不牢固,一时吹开了,那雪片儿就猛扑了进来。里头原是暖的,被寒风往身上那么一滚,反叫人耐熬不住,冷涩发抖。
赵祯遥遥望向窗外,那雪如飞如舞,漫天漫地,仿佛这世间已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雪。他不觉叹了口气,任风雪剐在脸上,许久都一动不动。
周怀政道:“官家,请让奴才起身关窗。”
赵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未可置否。周怀政起身将窗户栓好,还要跪回地上,却听赵祯道:“你退下吧。”
周怀政忙恭谨应了,退至廊下候着。
赵祯见床头绣盒中放着新做的袜子,拿在手中一看,只见上面细细密密的绣着五爪龙纹并几朵兰花,心中不觉一暖,脸上竟也渐渐有了笑意。又将她放在床头的医书看了几回,却终不见人回来,十分烦闷。
过了约半柱香时辰,周怀政端了热茶进来,见赵祯负手在屋中来回踱步,悄悄瞅着他脸色,只见昏黄的烛火映在他脸上,看不大清神色,也不知是喜是忧。
赵祯道:“怎么还不见莫兰回来?”
周怀政将茶呈至赵祯跟前,道:“宫人们本以为莫兰娘子是去了仁明殿替尚宫诊病,急忙赶了过去,却不想,待宫人到时,她又已随掌医女去了翠微阁,给夏芷治寒疾……”正说着,只听廊下有人唤道:“官家,莫兰娘子来了。”
周怀政也是一喜,道:“官家,莫兰娘子回来了……”
赵祯似忽然得了什么紧要的事般,转身就掀帘往外走去,嘴上道:“朕也听见了,还要你说。”
行至廊下,只见莫兰从白雪皑皑中走来,穿着医女宫裙,也未戴雪帽,只撑着油纸伞,身上还跨着沉重的药箱。她面上带着笑意,一点也不觉劳苦,仿佛天地间没有什么能阻拦她行走的方向。
她身上有一股坚韧的力量,让赵祯也自愧弗如。
或许是等得久了,他竟有些迫不及待,顾不得淋雪,疾步走入院中,向她迎去。莫兰见他走过来,忙小跑过去,将伞撑在他头上,喘着热气,嗔道:“你若是病了,阖宫都要翻天,怎么也不计较些。”
赵祯见她耳朵鼻子都冻得红通通,手上还起了冻疮,心里满是疼惜,接过她的伞,将她揽在怀中,道:“连太后也未让朕等过,你算是开天辟地第一个让帝王等的贱婢医女。”
莫兰乐得笑出声,顽皮道:“奴婢倍感至幸。”
周怀政本拿了貂裘雪帽过来给官家戴,见如此,也不敢打扰,只淋着雪跟在后面。到了廊下,莫兰放下药箱,收了伞,将赵祯身上的雪花融水尽数拂去,才跺着脚拾掇自己。
赵祯见她只穿着布鞋,脚上都湿透了,皱眉道:“粹和馆连雨靴也没有么?”
莫兰并未答话,周怀政回道:“国库拨的银子几乎全部用来买药材了,哪里还有闲钱置弄这些给医女们用。”
赵祯斜眼瞥了周怀政一眼,他知道自己多言了,连忙屏声退至一侧。
莫兰却笑道:“这些倒还好,只是粹和馆人手实在太少,能出诊的医女更没几个,很多宫人患病了都得熬上几天才能轮到就诊。”
赵祯牵住她的手,只觉冰冷彻骨,忙将她引入屋中,往她手上呵气,又道:“粹和馆建了才半年多,御药院一时也放不出人来,暂时只能如此。”
见她手上被冻烂了,心疼不已,又道:“明天叫林祥和过来给你瞧瞧。”
莫兰笑:“掌医女给我瞧过了,说以后好好保养着,自然会好。”又叹道:“屋里真暖和。”说完,转至床后将湿衣换了,又穿了干爽的鞋袜,再出来时,却是一身柳绿色缀花摆棉裙,罩着银灰褙子,发簪也取了,满头青丝披肩,柳腰楚楚,盈盈一握。
见她朱钗尽无,赵祯心中一动,往梅枝上摘了盛开正妍的腊梅,鬓至她耳侧,愈觉她面额莹白,气若幽兰。他不觉伸手抚在她颊上伤痕处,轻轻的摩挲,似要将那疤痕抹去。
他喃喃问:“这里还疼么?”
莫兰忽而流露出忧伤之色,只一瞬间,又扬起淡淡笑意,道:“早就不痛了。”赵祯双手捧住她的脸,道:“可是朕还很痛。”顿了顿,又道:“朕今日看着下雪,总不犹得就想起那日,也是这么大的风雪。”
屋中宫灯昏黄,那火盆烧得红艳艳的哔剥作响,映在两人脸上,像是一抹烟霞。莫兰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反安慰他道:“六郎,那不过是个意外,你无需自责。”
赵祯满眼哀伤看着她,道:“你怪朕么?怪朕没能保护好你!”莫兰拼命摇头,踮脚吻在他下巴上,道:“我知道六郎的痛并不比我少,又如何忍心怪你!”
一直以来,他的心头都堵着口气,堵着一口不能救她于水火的气,堵着在她最为伤痛之时却不能陪在她身侧的一口气。那口气压在胸腔已久,让他很长一段时日都不敢见她,不敢想起她。那是只要稍稍一扯动,就会全身都痛的一口气。如今,这口气终于长长的呼了出来,仿若满身顺畅。
赵祯将她环在臂膀中,静默许久,道:“粹和馆毕竟是宫人住处,什么也没有。朕若不给你封号,尚宫局的人也不知该如何对待你,事事都不合规矩。朕也不忍心再让你冒雪去替人诊病,终日劳累。”停了片刻,才又道:“况且,咱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朕不想再有此等事情发生。莫兰,做朕的嫔妃好不好?”
莫兰正要说话,只听门外咯吱一响,有医女端了姜茶进来,竟没人禀告,进了屋方知是金玉奴。
赵祯有些不悦,愠色道:“谁让你进来的?滚。”
玉奴从未见过帝怒,一时吓得慌了手脚,跪至地上道:“掌医女说莫兰在外惹了风寒,定要吃了姜汤才行。”
赵祯道:“周怀政呢?”
玉奴道:“奴婢并不知道,见屋前无人,以为御驾已经走了,才如此鲁莽,请官家恕罪。”
这时周怀政从外头钻了进来,先跪了,才道:“廊下太冷了,奴才们就去隔壁屋里御寒,一时失了神,才让医女擅自进来了,真是罪该万死。”
莫兰握了握赵祯的手,柔声道:“算了,玉奴医女也是为我好。若是我真染了风寒,你又要急了。”
赵祯听她软语几句,气消了大半,遂道:“那你快把姜汤喝了吧。”说完亲自端了递至她嘴边,喂她喝了。
周怀政见如此,轻声将玉奴唤出屋去,自己也躬身退下。
待她喝完了,赵祯急着道:“贵、淑、德、贤、宸中唯德妃已赐封,其余四个妃位,你心仪哪个?”
莫兰面露忧色,道:“若我封妃,就不能再行医,粹和馆的医女就更少了。掌医女也会失望,她好不容易才寻得我做徒弟。”停了停,又道:“况且,自从我替人诊病以来,看着她们因吃了我开的药而身体康健,心里就很快乐,很满足。如果可以,我真想能够像掌医女一样,谨守本分,救人疾苦。”
赵祯心里咯噔一响,许久才道:“在朕与医理之间,你要选哪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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