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沈衡甚至不用去看沈恪的表情,只要听听他声音中自以为掩藏得很好的底气不足,就知道他没记得。说来这些暗号手势都是沈恪琢磨出来的,但在两人说好之后,经常忘记哪个动作是什么意思的,又都是沈恪。
院子里有些石桌石椅,沈恪记得盛夏的晚上,一家人闲来无事便会坐在葡萄架下。凉丝丝的红馕西瓜,夜风习习,爹嘟哝着米铺新来的伙计又偷懒不做事,娘低头纳着鞋底,针线在指间穿过,绕的人头昏眼花。沈衡年纪稍大,上了私塾,每日的书都温不完,入夜了还点盏油灯在窗下看。沈恪最是轻松自在,撒丫子满院跑,张嫂生怕他跌跤,跟在身后也跑得满头是汗。
不过这时候不比夏天,就算隔了一层棉布,坐下的时候,沈恪还是没有防备地被冻了一下。他不想和沈衡吹着冷风谈心,奈何对方没有一点儿进屋去暖和一下的意思。反正都是冷,坐着好歹比站着省点力气,沈恪便忍着寒意坐稳了。
沈衡将他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坐下后想站起又不敢,一张早没那么水嫩的脸上,神情和少时还出奇地相似。沈衡没有在大冬天坐在石椅上的兴致,双手环胸靠着枯了的葡萄架子站稳。
有人是因为不善于搭话,两人对坐时只能保持沉默,就像萧道鸾。但沈衡明明是个生意人,和三教九流的人都能打上交道,该说什么话便说什么话,这样冷着沈恪无疑是故意的。
沈恪扭了扭身子,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一些。他不知道兄长在饭后特意将自己约了出来是何用意,便打定了主意敌不动我自不动。正好他也多年没见过沈衡了,趁着两人都没说话的工夫,好好打量一番。
沈衡比他大六岁,如今三十出头。事业有成,妻儿俱全,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倍儿精神,意气风发中带着商人的稳重精明,和沈恪的吊儿郎当完全是两副模样。
似乎从小就能看出这对一母同胞的兄弟的不同。虽说多是沈恪在胡闹捣蛋,但沈衡偶尔也会犯一两次错。偏偏因为沈衡平日里给沈恪背的锅多了,那一两次货真价实的坦承,也没人愿意相信。反而是在一旁老老实实看热闹的沈恪,被认为是受了兄长庇护还不知感恩,被抓来好好教训一顿。
沈恪想起小时候的事,好是出了一会儿神,心中有些愤愤不平,脸上也带了点出来。沈衡一直看着,以为自家兄弟终于沉不住气了,便开口道:“当着爹娘的面,我不好问你。你当真不打算走了?”
沈恪自觉在外修炼了一番,有和兄长过招的勇气了,爽朗答道:“难道是小时候被我骗多了,惯了你这个毛病?听到我说什么话都要问一句是真是假。”
“你小时是没少说谎……”沈衡忽的冲沈恪笑了一笑,让坐在石椅上的人觉得浑身上下都凉透了,“又有哪一次没被我看穿?”
偷偷摸到伙房吃鸡,诬赖邻家的大黄狗溜了进来,结果被兄长抓住一双还沾着鸡油的爪子。冬日里偷懒不想去上私塾,便信口胡说夫子去乡下探亲,兄长压根没信,拎了他的领子就把人捉到了学堂。
不论沈恪琢磨出多少机巧来,好像在沈衡面前都会被一眼看出破绽。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你若是真心想留下,给我一个理由。”沈衡道,“你从小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如今大了就更静不下心来。爹娘会信你出去十年便转了性子,我却是不信。”
都说知子莫若父,但他们的爹心眼比百年老树都粗,连兄弟俩的性子都摸不清楚。真正能看穿沈恪心思的,还是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兄长。
沈恪在心中细细思量,自己和萧道鸾的事要对兄长透露多少。不说是不成了,没个切切实实的缘由,沈衡定然不会相信他愿意过安稳日子。若是要说,又要怎么说才最合适?
“所以说爹娘毕竟比你多活了几十年呢。”沈恪笑道,“你要理由,我便给你个理由。你弟弟我看上个人,想成家了。”
沈衡一愣,似乎没想到沈恪给出的是这样的解释。他原想着对方若是说什么累了不想再动了,便反驳好好敲打一番。但是成家这样的理由……
沈衡皱眉道:“人呢?”
沈家仆役匆匆赶到他店中时,可是将沈恪回来的场景好生描绘了一场。撇开那些天花乱坠的修饰不论,沈恪是一个人回来的,这点确凿无疑。况且若是沈恪带回来了个妙龄女子,娘亲早就拉着人家的小手流泪了,哪里还有空撵着沈恪抽?
沈恪的眉眼弯了弯,道:“他家中还有些事,耽搁下了,过些日子才能回来。我想着自家也还有一摊子事没有处置呢,就先回来了。彩礼,嫁衣,这些总得先备下吧?”
沈衡见沈恪眼中忧虑,不知他是在为“弟媳”的安危忧心,只以为是两人的感情颇有些不顺。旁的不说,就看没心没肺的弟弟能露出这副模样,他也信了能让沈恪生出成家的心思的确有其人。
“你和她……可是有何不妥?”沈衡成亲十余年,如今自然是老夫老妻,哪怕被人拿房中之事揶揄,也能脸不红心不跳。但当初成亲之前,沉稳如他,也饶是将焦灼、忧虑、苦恼、甜蜜、期待种种心思遍尝了一番。
沈恪道:“我心悦他,他也心悦我,能有什么不妥?”
沈衡不认同道:“两情相悦固然难得,但成亲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这事你不打算和爹娘说?”
方才在家宴上沈恪只字未提,着实不符合他的性子。自家弟弟小时候即便在路上捡了个铜板,回家都能得意上半天。如今捡着个媳妇,应当闹得人尽皆知才是,怎会瞒的这样密不透风?若非他有意追问,沈恪都未必会和人透露。
联想到沈恪隐隐忧虑的神情,沈衡心中有了个猜测,严肃道:“可是她家人不愿将她许配于你?”
萧道鸾的家人?
沈恪想起兵器铺老头送给自己的见面礼,摇了摇头。但他随即又想起那也算不得萧道鸾的家人,毕竟萧道鸾名义上的父亲,剑主萧河,他还没机会能见上一面呢。萧河会认同自己吗?他们这种世家大门会不会讲究门当户对,非得让萧道鸾和连山归一的弟子成婚?
沈恪摇晃着的脑袋停了下来。
沈衡以为自己道破了沈恪的心思,宽慰对方道:“她家人不愿,想来对她也是看重的。我们家虽说不是什么富户,但家中也算是殷实。爹娘就两个儿子,我如今开了布庄,也搬了出去住,便算是独户了。家中的铺子水田都是你的,没人争抢,岂不比那些乱糟糟的人家好上许多?”
“爹娘虽说脾气差些,但对家中人的好是没话说的。当初你嫂子生产完,里里外外都是二老帮忙顾着,没让她累到一丝半分。”
“你便诚恳些,将这些话都告诉人家,免得人家心中有顾虑。等这头的事儿都筹备好了,再提着礼去人家家门走一趟。只要她不是高门大户的小姐,以我们家的条件,总是能聘得来的。”
沈恪听沈衡用无比严肃的语气说完了一长段话,非常努力才让自己没有笑出声来。沈衡说的自然不错,但可惜就可惜在萧道鸾确实是高门大户的……少爷。
“听见了没有?”沈衡道,“既然打算成家了,就拿出点当家人的样子来,别白白糟蹋了人家姑娘。”
沈衡还没见着这个“弟媳”,便打定了主意等对方嫁过来后要多顾着她。沈恪比他小不了几岁,但他总觉得对方和小时候没什么分别,十分怀疑对方能不能照顾好媳妇。
沈恪在石椅上抖了抖,沉声道:“嗯,当家人的样子。”
沈衡懒得去揣度模样不端庄的弟弟又动了什么歪心思,犹自按着自己的想法正色道:“娘让你见那些表妹,如今看来是不合适了,我寻个由头替你都推了。你也别在家中赖着,多往米铺跑跑,该看的,该学的,都多记记。别成了家,连媳妇都养不起。”
沈恪笑道:“他好养的很。”再没有比萧道鸾更好养的人了。
沈衡又好是交代了一番,大意是沈恪收了心就该趁年轻多奋斗,成家立业立业成家,总是分不开的。
沈恪都连声应下。沈衡答应了帮他解决那一堆姐姐妹妹的麻烦,他便觉得今晚是颇有收获的。
将长兄送走后,沈恪回到空无一人的后院,拾起早先被抛下的大铁剑。
月光泠泠,剑光泠泠。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