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个梦。
”
在眼睛彻底睁开之前,明月就在未褪的睡意中,沙哑着嗓子说了这么一句。
一只手梳理了一下她的头发,又把她更往怀里按了按。
“梦?”
“嗯,梦。
”明月扒住他的腰,有点愤慨地拿头撞了一下他赤礻果的胸膛。
硬邦邦的。
于是她改为蹭了蹭。
“我梦到我们约会,结果出门我忘了带手机,就借别人的手机给你打电话。
我还感冒了,边咳嗽边跟你讲话,结果你在电话里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还说不认识我。
”明月闭着眼睛嘀咕,“机智如我,一下就明白电话那头不是你,于是我大喝一声‘你不是我的茨木酱,老实交代你是谁’,结果电话那头的人说,别人都叫他‘茨木怪’。
”
——就决定是你了,上吧,茨木怪!
茨木:???
“一定都是手机和网游的错。
”明月打着呵欠钻出被窝。
明月来这一个世界,除了找她家二哈之外,也是为了把从前拿走的核心力量还回来。
方法很简答,住一段时间就可以,因为世界本源相互吸引,只要她人在这里而且不刻意阻止,力量就会自然而然地返还。
既然有空,就要好好生活。
于是明月叫茨木陪她逛街,又买了手机和电脑,美其名曰“体验现代高科技”。
然后他们就玩了三天网游。
“戒网游啊戒网游……”明月刷着牙,含着满嘴泡沫,含糊地咕哝。
“这就是你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茨木有点遗憾,“妖怪没有梦。
不然我一定生撕了你梦里那个冒名顶替我的家伙,给你取乐。
”
“……不就算你有梦你也没办法撕掉我梦里的人,毕竟那只是个普通的梦啊。
”明月吐掉漱口水,斜眼,“还有我也不会从‘生撕’这种行为里取得什么乐趣。
”
“是这样吗?”不知道又触到他哪根中二的神经,让他大笑起来,“不愧是我看中的女人!明月,什么才能取悦于你?”
茨木最厉害的一点,大概就在于他能够顶着一张轮廓分明的俊脸,却笑成个二哈吧……明月漱完口,看他一眼,突然踮脚抱住他的脸,重重往他唇上亲一口。
妖怪的中二大笑戛然而止。
“取悦我的?你啊。
”明月淡定道,眼里嘴角却都有一点笑影,“知道你在,我就很开心了。
因为我最喜欢你了嘛。
”
他暗金色的眼睛几乎凝固起来。
他抱着她,一动不动的,只有呼吸起伏。
“茨木,我有没有说过,你脸红我也是看得出来的?”明月憋笑,“就算皮肤黑,也能看得出来啦……唔……”
她笑着给他亲了一会儿,才把他推开。
“快刷牙!”她说,“不刷牙不给亲!”
然后她打算去厨房,却在转身后被他抱住。
他那么高高大大一个妖怪,硬要挤下来,把头贴在她身上,让凌乱的白色长发垂在她身侧。
“明月,你真好。
”分明低沉有磁性的声音,被他说得简直像撒娇,“有你在真好。
”
她蹭一下他暖呼呼的头。
“知道啦。
”
临近盂兰盆节,京都的游人越来越多,连往日最偏僻清净的街道都能看见挂着单反相机的游客。
傍晚开始的鸭川河畔也不再是情侣专座,而充斥了好奇张望的陌生人。
京都的本土居民对此的态度,是略带抱怨的矜持,也有人怀念儿时记忆里还没有这么吵闹的家乡。
不过,人多虽然会带来不便,但不可否认的是,热闹起来也有很多好玩之处。
反正明月喜欢热闹,就算被拥挤的人潮逼得只能挑边上小心挪动,她也还是觉得这么热热闹闹的很有趣味。
而且她家哈士奇会给她挡去人群的冲击。
为了和节日的气氛相吻合,也为了和今天的目的地气质相符,明月特地穿了绀碧的和服,拿茨木给她做的白玉簪绾了头发,踩着木屐跟在同样和服的茨木身边。
雪肤花貌,顾盼生辉,一路上自然遇到很多求照片求合影的游客,明月全都装出安静羞涩模样给婉拒了。
遇得多了,茨木脸也黑了,后来光靠凶神恶煞的表情就硬生生在人潮中保持了一个真空圈。
明月在他耳边说:“别人一定会以为你是xx组的。
”
“xx组?那是什么?”
“就是……”明月一思考,觉得不太好跟一只秒天秒地的妖怪解释,干脆一锤定音,“就是别人一看就知道你是我的人!”
“‘我是你的’?”白发妖怪重复了一遍。
在明月以为他会反驳什么的时候,他居然露出一小朵笑,说:“算他们有眼光。
”
那笑容,说好听了是得意,说不好听了……就是痴汉吧,绝对是痴汉吧。
忍住,忍住,不能因为他太可爱了就笑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结果茨木对陌生人的态度一下又好了很多——尽管是带着睥睨的、居高临下的那种“好”。
明月看着他志得意满的表情,笑着戳他手臂,说他真是再过多少年也改不了中二的性格。
不用查路线,都能知道那座神社该往哪里走。
作为人气数一数二、分社遍布全国的大社,只消跟随人群,就能像随波逐流的花瓣一样飘过去。
熙熙攘攘的人潮里,飘来几句中文。
——不说梅花最有名吗?梅花早没了,跑那儿去干啥?人忒多!
——哎,你小孩儿不明年高考吗?去拜学神啊!
——这小日本儿的学神咋还能管到中国的高考啊?
——你甭管成不成,拜了不亏呗!
——也是……哎老刘,看那闺女!生得贼好看了!
——哪个啊……哎呀我的妈!这不得是日本范冰冰啊?
——瞎咧咧!哪儿像了!而且这年头咱那儿也可多小年轻跑来穿什么……和服了!指不定这是咱那儿的闺女呢!
——嗨,这谁知道!不过,那闺女边上的小伙子吧,倒也挺俊的一大高个儿,但看着咋觉得愣头愣脑的呢?这可真是一朵鲜花……
——走了走了,人家看过来了!
注意到她嗤嗤笑个不停,茨木左右看了看,都没找到什么能吸引她的东西,就转回头盯着她看。
今天天气好,阳光可称毒辣,茨木就给她撑一把素面伞遮阳。
伞的影子轻轻笼在她身上,她笑时满身花枝都微微颤动,像要落下来。
见她没看自己,茨木就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力。
他把伞挪了挪,想让耀眼的阳光让她回神,然而一绺金光才洒下,茨木就担心得立刻把伞挪回去,活像她是雪做的,太阳一晒就会化。
于是明月抬头就看到一双巴巴看着她的暗金色眼睛。
眼白的部分没了那些黑气,他看起来更加像无害的白毛大狗,竖着耳朵,藏好利爪和獠牙,老老实实地在原地等她。
明月抱住他手臂,把脸埋进去。
绀色衣料吸了热,呼吸一下全是热浪,还有淡淡的洗衣液味道。
这样的温度和味道,跟他藏在衣料下的硬硬的胳膊组合在一起,就奇异地让人觉得很安心。
“茨木,他们才不懂呢。
”她说,“要说起来,我才是幸运的那一个。
我再也想象不出来会有第二个人像你一样了。
”
一直等她。
无论多久,一直等她。
为什么呢?她明明就信奉“遇事朝前看”,也巴不得推着身边的人走向更光明的未来,快点摆脱那些伤心和不顺。
深知自身的特殊性,她就总担心自己会成为别人的阴影,担心亲近的人被自己困住。
然后慢慢地,她知道了原来人性是可以很坚韧的,除非情况特殊,不然大部分人都有足够的勇气走出过去;人的心是可以很强大也很自由的。
她自己是这样的人。
很多她曾深深祝福过的人,也如此。
为此,她觉得很开心。
自由是最重要的,无论谁都不该成为别人的桎梏。
但茨木不一样。
或许因为他是妖怪,而妖怪太固执、不像人类那样可以自我疗伤,他又是妖怪里最固执的那一拨,她没想到他会爱她,因此也就放心不下;也或许……只因为是他而已。
“和你在一起才开心啊。
这种开心,只跟你在一起才有的。
”明月说,“就想和你在一起嘛。
”
繁华的都市街道,摩肩接踵的人流,但她尽可以闭着眼睛走,因为他一定会看好她。
她眼前是一片温热的、蒙着余光的昏昏然。
在沉默片刻后,她感觉他手掌梳开她的头发,贴在她脸侧,从她耳朵往下摩挲到颈部。
“明月……”他叹了一口气,阳伞落下一些,低头吻她耳朵,哑声道,“如果是在家就好了。
”
等明月反应过来,她一下揪紧他衣服,恨不得咬他一口。
“你这个笨蛋……流氓笨蛋!”她显出点女性的娇羞,“都说了这时候正确的回答方式是好听的情话了!”
“想抱你。
”
“……”
“想把你摁在墙上。
”
“……喂!”
“想看你快哭出来的表情。
”
“……够了啊我警告你!”
“明月。
”
“……说!”
“我要兴奋起来了,真想在野外把你压下去就……!”
明月用力踩了他一脚,面无表情,铿锵有力道:“给我憋着!”
求欢不成,大白狗蔫巴巴耷拉下耳朵,继续乖乖给心上人撑伞。
用现代的目光看,天满宫不算很大,至少比不上两河交界处的下鸭神社,但建筑的华丽却要更胜一筹。
这里绘马尤其多,密密麻麻匝在一起,几乎全是为学业顺利在祈愿。
天满宫据说有千株梅花,盛放时极美,若是秋天,枫叶也很绚烂。
不过既然是八月,就只有绿油油的叶子,还有蜂拥而入的游客。
有导游举着小巧的扩音器,给自己团队的成员介绍学问之神菅原道真的生平。
有个老头正在绘马旁踱来踱去,翻看上面的祈愿,嘴里嘟哝着什么“又一个祈祷考上好大学的”、“考试要自己好好努力”、“年轻人怎么都这么死板”、“趁着年轻多去浪啊”……
接连好几个旅行团从他身边走过,他也接连被迫听了好几次“论菅原道真和藤原家的恩怨情仇”。
终于,老头顶着一堆十字路口转过身,愤怒地说:“有完没完!有完没完!老夫知道老夫是被藤原陷害死的了还不行吗!老夫认栽了还不行吗!到底要说几次啊说说说!还想不想让老夫保佑你们孩子考好大学了!现在的人怎么一个个的连好听的话都不会说呢!”
可惜人来人往,没人看见他,老头就只能干跳脚。
只有一名白衣红裙的美人在旁劝慰他,一头动人的长发颇有平安时代贵族女性的风姿。
……风姿个鬼啦,平安时代的妹子们可难洗头发了知道么,也就精灵能一直飘逸轻盈了。
“……下一次!下一次再让老夫听到,老夫就让你们知道白日落雷长什么样!”老头愤慨地说完最后一句,深呼吸一下,转眼恢复成矜持的神情,看向明月和茨木。
明月也认真打量他许久,之后肃然起敬。
“多年不见,天神大人。
”明月深沉道,“没想到,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道真大人现在的风格变得十分狂野啊。
”
只见这位广受推崇的学问之神,头戴墨镜,身穿真丝印花衬衣,腿上一条质地精良的西装裤,脚踏黑皮鞋,腰间栓一根显然是h家出品的腰带,简直不能更有派头。
“老夫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享受一下神生怎么了?天神也要与时俱进;老夫早就看开了。
”道真幽幽道,“倒是神主才是,千年过去,风采依旧。
”
他看了一眼茨木,补充一句:“品味也依旧。
”
茨木:……
“谢谢,我的品味向来很好。
”明月抱住自家二哈的腰,笑眯眯道,“我想,回来一趟,总要来看看故人。
不过,我第一天踏入京都的时候,天神大人就已经察觉到了吧。
”
“毕竟是老夫的管辖范围。
”道真叹口气,“实在没想到还有再见的一天。
成为神灵以后,倒是更觉得命运无常。
”
“以津真天呢?”
“晴雪啊……”道真出了一下神,微微摇头,“那孩子的力量,远不及神主身边的茨木童子。
”
“是吗……我也没在上贺茂山找到青雀和青行灯。
”
“就算是妖怪,能够一直存在的也是很少数。
”道真笑着叹气,“老夫也很想念博雅的笛声。
千年以来,没有谁的笛声能和叶二媲美。
他们都已经消失很久了。
其实所有生命都终有一天走进死亡,老夫也不例外,但是,不知道神主是否会成为例外。
”
“我么?我想,我也不会例外。
”明月靠在茨木身上,“所以,活着的时候,就要好好活着才行。
”
有美食就细细品尝;有美景就静静欣赏;有相爱的人,就以最真诚的心情好好去爱。
“天神大人,马上就要到盂兰盆节了。
下鸭的狸猫送来观赏五山送火的邀请,似乎是乘船在天上游玩。
听起来很有意思,我就说去玩玩看。
”明月说,“不过,他们的纳凉船有些太小,所以我来找天神大人借一艘。
”
“……老夫说怎么突然想起来探望老夫这个孤家寡人,果然还是为了老夫压箱底的宝贝。
”道真痛心疾首,“也罢,念及昔年交情,老夫就破例借你一回吧。
”
“天神大人。
”
“神主不必多礼,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
“不,我刚刚有没有告诉过您,多年不见,您的戏真的变得很多?”
“……”
走出天满宫时,明月回头望了一眼。
华丽的宫殿前,已没有天神的踪影。
“茨木,一千年的时间,真的能改变很多东西。
”
“改变吗……”茨木给她拂了一下鬓发,但他自己的白发被风吹起,一部分贴在脸颊上,一部分像旗帜随风飘扬。
斜斜的阳光照亮他眼里的暗金色,就像有什么明亮的东西在流动。
“但是,”他说,“你在我心里是永恒的。
”
明月一怔。
“什么嘛……这不是很会说吗。
”她抿唇笑道,“好听的情话,明明很会说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