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和人类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生命。
婴儿,少年,青年……直到最终的死亡;人类可能出生于截然不同的阶层,却常常要走过同样的春秋。
人生在世,最多也只有百年光阴。
妖怪却拥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命形式。
他们以力量为生,卑弱者如朝生暮死的蜉蝣,生死皆在一瞬;强者却能如恒星般永远燃烧。
力量构筑了他们生命的根源,强大也就成了他们最执着的追求:唯有愈强大,才能愈趋近永恒。
——要更强。
更强。
现在拥有的力量永远不够,永远都还要更强。
他就是这样在漫长的时光里变得越来越强大的。
越来越强大,所拥有的时光也就越来越漫长。
孤独而漫长。
感受和概念常常是对比出来的:如果不曾知道有人陪伴是怎样的感受,就不会知道什么是孤独。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并不觉得独自活在这世界上有哪里不好;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追求强大的力量上面,对其他东西都很少去想。
茨木早已不记得自己诞生于哪一个具体的时间点上,只是记忆里确实有一大片时光,偌大的世界充斥的除了无垠天地,就只有天地间的浩浩长风和他自己。
那时他所知道的只有“我”和“我以外的生物”。
世界对他而言是一块原始的猎场:不同种族相互斗争,他就遵循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斗争中厮杀,从鲜血中不断汲取力量。
他甚至没有种族的概念,需要杀死弱小的妖怪时他绝对不会手下留情——你不能要求一个天生地长的生物自发地明白什么叫“种族”。
不过这种时候不多,因为他的力量实在成长得太快,很快大部分妖怪就弱小得让他失去了杀死它们的兴趣。
或者说,大部分别的生物都弱小得让他觉得没有争斗的意思。
他开始整天地觉得没什么事好做。
也正因为什么都没做,后来回忆起来的时候这段时间就因为乏善可陈而显得模糊且短暂,仅有一些零散的片段证明他曾真的有过那样一段百无聊赖的时光。
比如有一次他去了一座很高的山,打算去挑战传说中住在山顶的强者。
他半夜里顶着满天星辉出发,在半山腰遇到一场暴风雪,还有几只在风雪中游走的雪女,那些冰蓝色的妖怪一见他就躲得远远的,连带着把风雪也带走了,只有几片雪花还在他面前飘舞,有一些沾在了他睫毛上,化开后有点凉。
最后他爬上山顶,的确找到了“传说中的大妖怪”,只是那个年代久远的强者已经在雪山山巅死去,身体被冰雪冻成一块冰晶,面容栩栩如生,却已经失去全部生机。
他感到很失望,愤愤地打了一拳旁边的松树,结果让自己淋了一头一脸的冰晶雪渣。
他郁闷了半天,还是打算下山去,却在转身的时候看见悬崖外云海茫茫,散射的光映亮天空和他周围的雪。
他被光线刺痛,眯了眯眼睛,就在那一刹那看见太阳从天际跃出。
太阳只有一个,却照亮了天地万物。
长空之下,无人胆敢逼视其光辉。
一种无法克制的、战栗的兴奋完全压倒了他闭上眼睛的冲动,令他死死盯着那颗热烈燃烧的大火球。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没错,这个世界是该有一个绝对的霸主才对,就像世间万物需要独一无二的太阳。
这是一个相互掠夺才能得到力量的世界,有限的资源仅容得下一部分生物自由生长。
既然如此,那么他当然要成为胜利的那一方。
或许就是那一次偶然的旅程让他萌生了后来的野望,但这也说不好,因为那之后不久他终于遇到了力量可以与他媲美、甚至更胜他一筹的酒吞童子。
那个红发的大妖怪有着绝对和他自身力量相匹配的高傲,背着粗狂的酒葫芦,喝酒时看过来的眼神不耐又狂妄。
他们打了五天五夜,最后在星星出来的夜里讲和,喘着气交换了名字和生平。
酒吞告诉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名为“人”的种族在世间迅速繁衍生息,那些生物柔弱却又强韧,善于团结在一起,用诡计取得对妖族的胜利。
“妖族和……人类吗……”
于是他恍然大悟,彻底懂得了之前曾模模糊糊思考过的许多问题。
他感到一条新的道路在面前铺开,尽头处的使命不再只是他个人的强大,而是带着整个妖族浩浩荡荡奔赴世界之巅。
当他的野心瞬间膨胀并因此跃跃欲试时,酒吞却以一种格外克制而冷静的态度泼了他冷水,和他分析当前世界局势,还有西边那块隔海而望的土地对此间有何影响。
他从来不曾听从别人的话语,更是因为力量太过强大而养成了过于傲慢的性格,但酒吞的力量和头脑都让他十分激赏甚至钦佩,故而酒吞的训斥不仅不让他恼火,反而令他心悦臣服。
之后他们一起旅行了一段时间,最后选定大江山作为妖族的据点。
这段时间的相处更是让他确定,唯有酒吞才能成为妖族的最高领导,进而实现他的目标。
他彻底选择了臣服,觉得自己心甘情愿成为酒吞童子的左右手,和他一起建立千秋伟业。
他畅想了很多未来,痛快地思考着如何摧毁人类的城池,兴致勃勃地谋划着如何将散漫的妖族力量集中起来……他们的计划也的确进展得很顺利,包括几次和人类的大战最后都以他们的胜利而告终。
要不是人类一方突然出现了被称为“阴阳师”的特殊群体,能够大大压制妖怪的力量,或许他还能更加靠近他那野心勃勃的目标。
总之,因为种种原因,妖族和人类的战争就那么延续了还算漫长的时间,最后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是那些柔弱的、蝼蚁般的人类赢得了胜利。
人类的城镇在肥沃的土地上蔓延开去,妖族则不得不暂时隐匿深山。
他的那些大型战争经验就是在那段年月的烽烟里累积下来的。
多年战争让他养成了随时身着铠甲的习惯,也让他越发杀伐果断,独断专行得和自己身上硬邦邦的铠甲一个样。
小妖怪没谁敢接近他,当然他也不屑于弱者的追捧;他一心一意想的都是和酒吞童子一起重振旗鼓,在世界上杀出一条森然又霸道的王者之路。
他越是对此热切不已、孜孜以求,当他发现他心中至强的王者——酒吞童子——居然因为一个卑微的女人而心神不宁、甚至颓废潦倒之时,他的怒火完全是爆炸式地喷发出来。
之后……
之后的事情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就是酒吞童子无心大业,更在发现他试图杀掉那个罪魁祸首的时候雷霆震怒,单方面宣布和他决裂,还干脆对他避而不见。
他当然不会责备酒吞童子,只能一边诅咒那个罪魁祸首,一边到处寻找躲起来的酒吞童子。
他究竟为什么对酒吞童子那么执着?有时别人(也是少数他看得上眼的强者)会问这个问题,他总是忍不住对酒吞童子的溢美之词,一遍又一遍地说唯有酒吞童子才能带领妖族登上这世界的顶端。
那些热情洋溢的赞扬被他重复了太多次,多到他自己都对此深信不疑,认定是酒吞童子是唯一比他强大、比他有能力的大妖怪,所以他才会以如此大的热情来到处寻找他,也不管对方是不是不耐烦地说了很多次对他的理想没兴趣。
他是强大的大妖怪,他的野心也强大光耀如太阳;他所有行为的动因都在于对强大和永恒的追求,跟其他东西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是这么认为的。
他把追逐酒吞的原因尽数归在这类理由下,说了太多次,连自己都已经深信不疑。
然而实际上,也许……他只是不想再回到一个人的状态。
尽管无数的岁月里他都是独自行走在浩荡青空之下,但现在突然让他再次单独面对每天的日出,他竟然也是真的会觉得有些茫然。
为什么呢……他不明白自己那种隐约的、挥之不去的孤独感是怎么回事,甚至他都不能很好地明白这种情绪叫“孤独”。
他从来没有多愁善感的天赋,因此这种莫名的伤感只是让他更加烦躁。
烦躁容易让人失误。
如果不是心烦意乱,他也不会在回到大江山的路上不小心中了卑鄙的阴阳师的埋伏。
那群卑微的蝼蚁竟然妄想捕捉他作为式神,实在让他火大。
尽管最后他狠狠教训了那群蝼蚁,自己却也受了不轻的伤。
大江山的夜晚一如记忆中的平静安宁,连山林中野兽的嚎叫都显得亲切。
他闭上眼,倚着背后的岩壁滑坐在地上,感受着夜风将旁边山涧的水汽吹拂到脸上,幽幽的凉意和熟悉的环境渐渐让他的愤怒冷却下去。
那个人就是在那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的。
他至今都记得。
他再也没忘过。
——“这位施主,我看我们两个之间,很有缘分哪!”
她一定不知道,月华如霜里,当她笑意盈盈地看过来时,他的呼吸其实是停滞过一秒的。
等到后来一切都已经发生,他早就把那天晚上自己是如何的警惕、傲慢和狂妄给全忘了,于是他们的初见在他心里就只剩下一幕场景,被水雾、月光和他跨越了漫长时光的记忆不断打磨,定格为玉石般无暇的幻影。
就是这一幕。
她将手放在他掌中,就像将生命放在他手上。
“吾乃……茨木童子……”
“吾乃降服你的阴阳师,贺茂氏明月是也。
”
她还是在笑。
调侃的,愉快的,轻松的……她在对他笑。
永远在记忆中的这一幕里对他笑着,永远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