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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第二十七章(1 / 1)

转眼深秋,宫里人人忙活得大半,先是丰收祭祖,又要赏花赏月,只唐锦书一个人闲着没有事干,整日闷得发慌。巧倩劝他把书都拿出来晒一晒,省得入冬湿冷,纸张都生了蛀虫。

唐锦书一琢磨这事靠谱,成垛成垛的书都叫他从安景那里搬了出来,一卷一卷铺开晒到院子中央,远远看上去倒是颇为壮观。可怜王守仁一介文人,秋蝉一身好武艺,也只能黑脸由着他使唤。

“唐公子,不如叫我也去帮忙吧?我力气挺大。”新来的小太监喜滋滋道。

唐锦书摇摇头:“非也,你还得有个其他事要做。”

“嗯?”小太监一脸天真,下一刻就见唐锦书笑容灿烂的脸不断放大,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身后一张黑布已经直接蒙住了自己的脑袋,把他拖到了床上。

“唐锦书,说好了,我可只帮你这一次。”秋蝉看上被子底下不断挣扎的小太监,环着手臂倚在墙边上道,“天黑之前可得务必记得回来。”

金秋时节,长安鲜花漫山遍野,多是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清早采了还沾着露珠的花来,达官贵人秋游踏过此地便会买些回去做装饰。唐锦书一身便服配着扇子,大摇大摆走在街道之上,一转眼却不是进了花市,而是拐弯上了个药堂。

“这位客官,您来抓些什么?”药堂里的青年才俊上来招呼道。

唐锦书拿把扇子当着脸,做贼似的道:“我不是来抓药,是来找人的。”

青年问:“找人?那您要找谁?”

唐锦书呈上手里的一块玉牌,“你且把这个给你们楼上的人看就是了。”

过一会果然就见对方下来,恭恭敬敬道:“唐公子,家父在此等候多时了。”

“王敬之老先生,唐子卿今日来看您来了。”不待踏门唐锦书便吆喝道,惹得屋里的老人一拍戒尺,“没大没小的,休要乱叫。”

“先生如今还用着这一套呢?”唐锦书笑眼眯眯道,“怪不得王守仁大人至今见着跟竹竿儿似的东西就害怕,原是小时候叫先生吓惯了。”

王老先生捋了捋胡子:“仁儿,倒是常听他提起你在宫中之事,你这孩子,太肆意妄为了。”

唐锦书抓了抓脑袋,不好意思道:“子卿本性如此,让先生见笑了。”

王老先生大手一摆:“罢罢罢,莫要说这些没有诚意的话来塘塞我,你们年轻人的事如今我一个老家伙是插不上嘴了,今日找我为了什么,直说就是。”

唐锦书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说来听听。”那人道。

“我近来捡到了一种东西,此物盛在个白色玉瓶之中,不曾打开看过,却觉隔着瓶子都握在手心甚凉,晃荡着倒像是药丸那一类的,想来也不是什么普通的药丸,哦对了,那瓶上还写着行字。”唐锦书想了半天,“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字来着...?”

王老先生阖了阖眼:“你说的,可是五蕴六毒是妄,因果皆作业障?”

唐锦书一拍大腿,“正是,听这语气,先生可见过这种稀奇东西么?”

王敬之点头道:“此物名唤相思子,传说是战时妇女思念驻守边关的丈夫,落下眼泪幻化而成,颗颗红透,如同女子的心血。这东西的神奇之处便在于,相思子本无毒性,一旦融入水中则产生剧毒,无色无味,常人服下后面色铁青,脉搏停止,与死人无异,然而三个时辰后便可自动化解,使诈死之人逃过此劫。”

唐锦书手间一抖,杯里的茶水洒了大半。

王老先生随后却又叹息:“然也常有人先以相思子麻痹他人神志,随后取其性命,因而此物既可救人,又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要如何使用,是看在用毒者的本心。”

唐锦书眼瞧着面无波澜,十指却忍不住微微泛白:“先生可确信是此物无疑么?”

王老先生摇头:“未曾亲眼见过自然不能确信,只是听你描述,觉得大差不差罢了。”

“那便先谢过先生了。”唐锦书起身,朝那人行了一礼。

“慢着。”王敬之忽道,“子卿,持相思子的,可是对你极重要之人么?”

唐锦书苍白一笑:“先生说哪里的话。”

“你呀你。”谁家的清笛渐响渐远,谁家唱断了锦瑟丝弦。天色已经黑了起来,市面上点起了灯,依稀能够听到楼外街市繁华,王敬之摇头,望向窗外:“你看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个个行色匆匆,好像永远都有做不完的事,倘若你不是唐锦书,而是其中任何一个人,你娘若泉下有知,都当是高兴的。”

唐锦书叫那药柜前的青年领下了楼,不知为何却止不住地咳。傍晚的风吹来窗柩里,天上似乎又下起了小雨。

“世人都爱实话,却又怕实话伤人——公子若不害怕,不如我同你再说件事吧。”那人擦着酒杯轻声道。

“什么?”唐锦书回头。

“前日我路过郑府,听人说起他们的少奶奶,刚娶过门没几日,夫妻二人正准备从长安搬到别出去呢,便叫城头一恶棍看上了那娘子,那恶棍在这一带颇有势力,连清差老爷都要让他几分,郑田本是死活也不干,后来叫人拽去打了一顿,当夜便把自己老婆送到了恶棍府上,那姑娘是个性子倔的,死活也不愿从了郑田,当晚更是死活要往墙上撞,最后叫恶棍带人强行绑了回去,如今也不知到底是死是活,听人说那孩子直到临走之前都在念着以前府上一位公子,说什么等公子将来有了出息...”

唐锦书神色一晃,居然连站都站立不稳了。

“你要上哪里去?”那人看着唐锦书蓦然冲出门道。

“不如在店里歇息一会吧,今夜天色似乎很不好呢。”空荡荡的医馆里,只剩下青年对着月光无声地叹息。

唐锦书不知自己如何还能有气力跑到郑府门前,墙头两边的红字仍在,雨夜之中似乎仍见那个孩子一袭嫁衣,自己伸手把她揽入怀里。

只一瞬间的事,怎么什么都变了呢...

开门的是郑田,“桃叶呢?”唐锦书死死抓着郑田的领口:“桃叶她人呢!”

“啊...你听说了。”郑田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后来一个激灵便开了口:“起身我也不愿这么对她,可又在这京中无权无势,任人欺辱...”

唐锦书周身颤抖:“我问你她人呢?”

郑田心虚道:“我...我也不清楚...只听人说她性子最倔,叫那恶棍关了几天,死活不肯吃喝东西,那人一气,趁夜就给乱葬岗扔了...”

不可动气,切忌不能动了气,唐锦书越是这样告诉自己,胸口便越是沉闷淤积,他死死攥住栏杆,口中却哗地一声吐出血来。

“你别这样啊...”郑田吓得从地上爬了起来,“我带你去找她,我带你去找她便是,你放心,等她回来我一定对她好,一定对她好...”

可那乱葬岗荒芜凄凉,夜里狼群出没,哪还有女孩的半只手臂?

冰冷刺骨的田野上,唐锦书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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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锦书昏昏沉沉跪在地上,指尖不知道已经在泥土里挖了多久。

大雨淋得叫人睁不开眼睛,“皇上,公子他人在这呢!”陈升提着灯远远大声道。

“放开我。”唐锦书冷冷甩开那人的袖子。

“哎呦我的祖宗啊,好歹你先起来啊。”陈升自己也快哭了,急得干脆和他一块挖。

蓦然一股熟悉的暖意,才觉叫人拥在了怀里。“安景?”唐锦书抬起头来,看不清雷雨交加下对方面上的模样。

“桃叶她...”只一开口,唐锦书便忍不住哽咽。

这一生,到底做错了什么,犯下了什么罪孽,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我知道,我都知道。”安景紧紧把他脑袋埋到自己的胸口,不叫他再看眼前狼藉一片,指尖长久地抚摸着他湿漉漉的发丝,只觉那人如孩童般低声颤抖。

“不管怎么样,先跟朕回去...”

“不!”唐锦书突然大声道,像见着鬼一样猛地一把把他推开,踉跄着想要从一群侍卫之间逃出去。

“你放过我吧!”

“不准伤了公子!”安景厉声道,眼见着唐锦书叫一个手急的侍卫推的一个踉跄。

唐锦书浑身都湿透了,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他那么害怕,怕得一点都不像当初那个惊才绝艳的唐锦书。

“没有关系...”安景走过去指尖极轻柔抚过他的眼目。

陈升于心不忍,忍不住颤声道:“皇上...”

安景却温柔得叫人心碎:“你以为,你还能去哪?”

唐锦书夜里发了高烧,秋蝉一等人皆是不待安景进门便跪在了院里,安景搀着早就昏过去的人冷冷瞥了她一眼:“好自为之吧,朕现在没有兴趣想着怎么罚你。”

唐锦书一病大有如山倾倒的架势,接连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虽然日日都有人精心伺候着,却叫人觉得精神反而一日不如一日。

安景自知失言,总想着找个日子同他解释清楚,偏偏那人谁都待见,只要他来便冷冷别过头去不肯看一眼。

唐锦书的姿态如何不叫安景难堪,堂堂一国之君,日日带了人来便叫他关了门隔在院子外头,好一个漂亮的闭门羹。安景心下愤恨,几次踹了门来扯着袖子把他拖下床,非要等到那人蜷缩在地上咳嗽成一团才肯罢休。

唐锦书身上的病大多是他亲手折腾出来的,可是瞧见那人的可怜的样子他又觉懊恼愧疚。安景向来不准任何人在任何方面亏待了唐锦书,偏偏最亏待他的人就是自己。

他爱唐锦书的时候恨不得把他揉入自己的血肉,恨的时候又只恨人世太短两人不能折磨到白头。

唐锦书不肯对他开口,安景几日才弄明白桃叶之事的各种缘由,一时龙颜盛怒,郑田当晚就自己吓得上吊死了,清差听闻这事竟还与自己有关,当即惶惶恐恐想要罢朝辞官,岂料当今圣上冷冷一笑,紧接着他手底下的大理寺就从清差手中牵连出许多肮脏事来,一时该翻案的翻案,该斩首的斩首,长安百姓人人拍手叫好,心道不知是谁家这么倒霉。

“那几个领头的恶棍也都叫人抓了起来,听皇兄说,要处以剐刑示众,唐锦书,剐刑是什么啊?”安定一边剥着橘子一边道。

“剐刑就是...”唐锦书垂下眼睛来,手里握着那瓣橘子,并不言语。

“新剥的我给你放在桌子这一侧了。”安定道。

唐锦书把手中一瓣给安定道:“吃不吃?”

“你别这样啊唐锦书,这话一上午你都问了我五遍了。”安定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我不跟你滞气了还不成吗?那人最后也不是说了,其实并没有近了桃叶姑娘的身子,桃叶是清清白白地走的...”

女子目色委屈:“实在不行,你干脆拿我当她得了,你这样整日恍惚,别人还以为你成了个傻子。”

唐锦书忍不住道:“胡言乱语。”

“看吧,我就知道你还是会好好开口说话的。”安定听罢眉开眼笑,“来来来,你闭上眼睛,我有份礼物要给你。”

唐锦书道:“什么?”

“闭上就是了。”安定笑嘻嘻道,起身有点费力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目。

掌下带着湿热的温度,唐锦书一时无言。他似乎总在睁着眼睛看清世间的许多事,时至今日面前一片黑暗,才发现原来很多时候不一定非要看得那般清明,也是一种幸福。

安定哼着一首极其熟悉的歌谣,很轻很轻地唱道:“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悦事,独使我献殷。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轻轻地张开双手,手心一串小巧的链子,碧绿碧绿,就如同初春时的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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