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王府,雄镇大唐江南腹地,于南岭以北、长江以南的山水之中拔地而起,攀附秦时旧脉,绵延数十里,府中一条带戈江被一众文人墨客称做“龙虎气腾转五岳,山中江直上九天”。
府中有江,这是何等手笔?!怕是帝王家喝的也不过是从永安外引来的水,这安南王府竟僭越至气吞一江!不过,算来这也只能算作是安南王众多不合礼数的作为之一。
当年六国乱战之时,秦家三千精兵,从东北如今的幽州之地一路拔营掠地,直冲北魏国境,等到了北魏之地,寥寥三千人已化作三十万雄师,不论这三十万人之中多少黑发换白发,光是这数字就足以让北魏皇帝胆寒!
北魏都城一战,三十万大军有十万参战,面对北魏最后二十万倾国之军,最终北魏皇室死绝,王庭不存,皇城付作一炬。秦家军虽仅剩两万余残活,那也是足以让那些史官战战兢兢载入史册的丰功伟绩!
大唐当时的老皇帝将秦家封安南异姓王于江南,就是想让这位举世以为功高震主的安南王安分些,少闹些幺蛾子,顺带消磨一下那秦字王旗之下的赫然发展到四十万犹如豺狼虎豹的铁蹄的情分。这也是帝王心术之一。
当时世上哪怕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谋士都以为安南王少不了个卸磨杀驴的良弓藏走狗烹的下场,却不曾想,这安南王却被封了藩王,美滋滋坐拥江南大好河山!
也不怪众人如此想法,用当今大唐天子的话来说就是“安南王着实是杀性太重,好在江南山好水好,让叔叔好生休息”。况且这之中还有老皇帝与安南王私交甚笃这不为人知的一茬,安南王就这么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地称了藩王。
如今,南方大仗不存,小仗倒是不少,南诏、南海摩擦不断,也亏得这些君主在大唐天子脚下俯首称臣。
长髯束发的中年人从马车上走下,身旁有一具“行尸走肉”般的干枯身体。
“李兄,有多少年未曾回来了?”那中年人捋了捋一口长髯,抬腿边往这朱漆九丈的大门走去。
“约莫有十二年了吧,呵呵。”这干枯老者双手插袖,披上一件宽大黑袍,目光灼灼如炬。这不过这声笑却是格外刺耳,犹如刀兵摩擦,一旁低头等候的大管家一时两耳震颤,背心渗出汗水。
中年人看了一眼大管家,抬手拍了拍老秦那本就孱弱的肩膀,道:“老秦呐,多年不见了啊。”
老秦赶忙应着:“是是是。”
“走,李兄,看那杀人屠城的家伙如今下场!”中年人说罢,跟那干枯老者并肩大步而入。
江南有朱门九丈,这九丈不过是为了承载寥寥四个字:
安南王府。
安南王府布局一如江南水文之布局,纵横错杂,犹如迷宫。也得亏是中年人熟悉路,这才没像当初扬言“不杀安南吾不归”的刺客一般,在王府之中迷了路,最终被王府死士猫扑耗子一般给就地抹杀了去。
带戈江,当初老皇帝、安南王征东越,便是路过此地做个歇脚,老皇帝望江自西而来,往东海而去,沿途兵甲十数万,不由得心有所感,张口便是:
“唐刀汉戟一江带戈,纵马拔营万夫当海。”
安南王听了便笑道:“以后这地方算是咱哥俩的私家地,任他谁人都抢不去!打完这仗便要在此地筑楼建台,好生喝上一番!
老皇帝欣然允诺。
而如今这带戈江上,仅有独臂一人,却再无当年黄袍加身那人了。
带戈江中有亭,其名止戈。
长髯束发的中年人跟着身形干枯却偏偏身着大袍的老者一同步入。
“你这老东西,今日怎么舍得回家了?”亭中一人身着布衣,两鬓斑白,右臂袖管空空,神色却是十分悠然。
“怎么,心疼你给我的那二十四死士了?我可告诉你,我这一路从永安到江南,就死了两个。”中年人在白玉墩子上坐下,身后黑袍老者静立一旁。
这三人之中,一人曾一口灭两国,一人曾杀尽北魏皇室,一人曾脚踏江湖。
戴笙,字竹引。据说先是叫做“竹隐”来着,却被戴笙这大逆不道的家伙大笔一挥给“隐”字改成了“引”字,还一边说着咱不藏着掖着啥的。
秦埕,世称安南。
剑道魁首李无锋。
“李兄,你也坐着啊。”秦埕朝着黑袍老者笑了笑说道。
黑袍老者却好似不领这份情,冷声道:“安南王是安南王,礼节不可废。”
秦埕见状不再多讲,眼神奕奕地看向戴笙。
“死了两个?嘿,这李家小儿倒还有些能耐。”秦埕倒一碗酒到瓷碗之内,一口饮下。
戴笙瞥了一眼多年不见的老友,“那可不是,比起你这个无所事事的安南王可是有作为的多了。”
“那是那是,这哪能比得了,如今天下都还是年轻人的了。”秦埕笑了笑,指着眼前那一大碟子的大蟹道:“有道是九月团脐十月尖,这下正是吃蟹的好时候。”
“净说吃,你这老家伙不是越活越回去了吧,啊?”戴笙有些哭笑不得的道。
秦埕老脸一红,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
戴笙面色一肃,眼睛微眯道:“你跟我说实话,四十万铁骑如今还剩下多少?”
“这个嘛,怎么说都还有个二十万余吧。”秦埕丝毫不在意地道。要知道这当初有四十万大军的安南王可是足够碾压六国之中任何一个!
“你也不拦着他们?”
“已经下了死力拦了,可是这要是把他们的升官路、发财路甚至是隐退的夙愿都给打断了,我秦埕也对不起那些战死的弟兄。”独臂的安南王说到这,闷头喝了口酒。
“得了,这样也好。”戴笙巍然一叹,眼中神色波澜不惊。
秦埕面露难色,不过实在熬不过这么多年的心中有愧,不由得有些黯然的道:“见着那小子了?”
“是啊,长大了,就是死气越发深重了些。”这位六国文士,谈到这点,就不住地皱眉。
“是我对不起他们母子……当年姚三江说要卖我一个人情,还真没想到啊,就救下了他一个。”秦埕感觉心在被揪着疼,比当初被老婆揪耳朵还疼。
“亏你还知道。你可得记住了,你这位子只能留给他,别的都可以给老大老二,唯独这安南王不可以!”戴笙眼中却有厉芒。
“知道的。那二十万铁骑也一并给他。”秦埕说着说着,岁数这么大的老男人竟是一下泪流满面。
还记得当年,孩子他娘说要带着三个娃娃一起登顶泰山,去观那天下大美大绝之景,这第二天就被那李家小子给抓去当质子了。结果就传出了“安南王妃剑毙东越亡国君主”这么个荒唐事来。
“唉,秦埕没用,让你们母子受累了。”男人伸出独臂,揩去眼角最后一股泪。
“这天下,当归吾儿!”
戴笙双手负于身后,闭着眼摇头三下。
身后黑袍已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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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再入逐阳城,饶是见识过一次“大场面”的秦方再次被这商都给震撼得不轻。
满街人流川流不息,秦方挤了半天,惹了无数白眼这才走出了坊市。
手里握着个玉簪子。
“这娃娃,真败家,一个玉簪子就用去本公子好些银子。对,真该打!”秦方自言自语地走在大街上,身旁一阵清风一晃而过。
秦方脚步顿了顿,随即状若疯魔般地撒开腿就跑。
一路跑到了拂袖宫,秦方都没见到任何异常,不由得骂自己神经过敏了。
拂袖宫仍旧人群饱满,一身身华服锦衣充斥其中,各种言语都有,但秦方都不怎么听得懂。
一坐“肉山”堆在眼前,秦方脚步停下。
“这位兄台,让让。”
“你小子是在说我?!”肉山转过身来,努力瞪大那原本就被肥肉挤做一线的眼睛,宽厚嘴巴边还留着个鲜红唇印。
秦方忍住笑意道:“不错,就是说你。”
“哦,看样子你小子是要上楼是吧?”肉山刻意抖了抖那一身重达三百斤的肉,眼神轻蔑道:“你不会以为你这长得人模狗样的穿个黑衣服就能成为那雨中剑客了吧?”
“小子我自然是不敢的,我这么个人怎么比得上人家呦。”秦方故作羞愧神态道。
肉山脸上顿时浮起一阵波浪,“那可不,就你这样的,老子一只手能打你一百个!听清楚没!一百个!”
“那是那是,公子你真是英明神武、气宇轩昂。”秦方说完自己都快忍俊不禁,连忙摆出一副公正姿态。
“这话倒还是经得听!得了,老子心情好,今儿个就不再跟你计较!”肉山缓缓让到一旁,光是这么个过程,整个一楼拂袖宫的木板就好像在震荡个不停。
秦方说着多谢多谢,却是头也不回地往楼梯上走。
这肉山看了一眼对面那抚琴小娘,顿时勃然大怒。
“你这骚娘们,叫你弹琴来听,看那个花花架子干什么!”
琴娘歉然一笑,随即一下抚琴四五声,听到这下,肉山终于是气定神闲,安定了下来。
“二师娘!”
秦方一气直上五楼,在东南西北四间屋子之中找到二师娘住的北房,推门而入,顿时,眼神呆滞。
“别进来!你这混蛋!你这流氓!”一个雪白到晃眼的胴体在这偌大北房之中显得那是格外显眼。
“小哑巴?我二师娘和黄连呢?”秦方一下就站定原地,目光坚定地上下游弋,心中忍不住一叹,可惜是背后。
“你先出去,出去!你要不出去,我就,我就……”光着身子的刘圆圆这一下转过身去拿衣服已然太晚,只能背对着秦方一屁股就坐了下去。
“噗,哈哈哈哈,你这小哑巴竟然也有害羞的时候?!”秦方只觉出了一口恶气,心中轻快得很。得,叫你对本公子反咬一口,叫你动不动就给本公子白眼看,这下可不就老实了!
“你快出去啊……”刘圆圆双手抱膝,身体僵硬,就差哭出来了。
秦方说了声得得得,也不再啰嗦,大步转身,顺带把门带上。
“说吧,我师娘呢?本公子现在只差一步就能进来,你再装哑巴试试看?”威胁着这所谓西梁贵胄,秦方心中是大呼畅快。
“去,去坊市了。”
话未说完,秦方身影如风,一闪而逝。
逐阳城大街上,一道黑色人影如闪电一般疾驰而过。
“难怪会有那一道诡异清风,难怪会有种杀气近却又一直引而不发的感觉。”秦方一步七尺,步步递进。
远方忽的传来一阵童稚之声,在这商都人声嘈杂之下,竟是声声入耳,摄人神魂而摧人心魄。
蜻蜓飞啊飞,飞到花园里;
我和弟弟捉不来,转身叫姐姐;
姐姐弟弟捉不来,回家叫娘亲……
秦方一气呵出,吐一纳六,强行镇定心神。
只见一稚童提竹马,天真无邪,边唱边跳款款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