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交替之时,失踪大半天的白鹦哥贼头贼脑地来了,兴许他知道自己闯祸,所以不敢在司妍面前亮相,没想一到客堂,就见个人坐在桌边,不声不响地喝着茶。
萧玉的心像是被掐了下,疼过之后跳个不停。他想对菲儿的事作解释,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因为他自个儿也不记得前因后果,甚至连菲儿的脸都记不清。
司妍慢悠悠地喝完茶,莞尔而笑:“你的相好应该睡了。”
“哦……哦,不,我喝醉酒了,实在记不清,或许那天……”
“停。”
司妍抬手示意他闭嘴,恰好这时候子时到了。
皓月当空,银色月光从窗缝中洒落,一人一鸟像是被这光华揉捏到变形,而后又重塑成另一个模样。
萧玉挨过断筋折骨的剧痛,待睁开眼时司妍已经上楼了,她都懒得听他解释。萧玉倒想看她吃醋的样子,不过自遇见她那天起,就没见过她争风吃醋,说到底就是不在乎。
司妍不在乎他,但他在乎,即使解释无用,他依然想弄个明白。萧玉拿了旭初的衣裳穿上,然后走上二楼,刚到楼梯口房门就开了,菲儿穿着丝绸睡袍,打着哈欠走了出来,小眼塌鼻的,真不是他喜欢的调调。
菲儿眼睛一瞥,正好瞧见萧玉,立马兴奋地扑过去抱紧。
“哎呀,达令,你回来了呀!”
萧玉被她的殷勤吓到了,心想这女人到底是谁呀?不过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以往青楼里的老鸨姑娘哪个不是这样?只是眼下他心情不好,不想和她过多纠缠。
萧玉把黏在他臂上的玉手硬拉开来,问:“你是谁?”
“是我呀,菲儿。”说着,菲儿手托云鬓,摆出个很挠人的姿势。“那天我们在百乐门遇上的。”
“我上次喝醉了,完全不记得你,天亮之后拿上你的行李,马上走。”
菲儿嘟起嘴拉着他的手直跺脚,嗲声道:“达令,你不能认我呀。”
萧玉又甩开她。“你谁呀?!”
菲儿塌鼻子一皱,眉毛一拧,左手插腰,右手直指他鼻子,扯开嗓子道:“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你当老娘是什么人?随便就能被你唬弄的?!”
她的嗓门粗犷十倍还不止,说话卷着舌头,一股子北方味儿。
经她这么一吼,萧玉顿时有点印象了,可依然迷迷糊糊的,摸不清方向。
“先进房里去!”
菲儿二话不说把萧玉往房里拽,力气大如蛮牛。人一到里边,她转身把门翕上,两手环在胸前,气得脸发青。
“这不是上次你说的,若我有难就过来找你,怎么身子一转就不认账了?”
说罢,菲儿撸起袖管,像是要揍人。
萧玉莫明其妙,想了会儿说:“我不记得你,如果要钱直接说个数,明早理包走人。”
菲儿侧过脸深吸口气,而后趿着拖鞋,一路啼嗒啼嗒拖过去,把开衣橱把里面衣服全都拉扯下来。当初在百乐门遇到萧玉时,他看起来很诚恳,说话一套接一套,像泉水能暖进人心里,她以为真遇上根救命草,遇到个不一样的男人。
“我就知道你们男人没个好心!说话就他妈像放屁!”
她边说边往藤箱里扔衣裳,随手拿了瓶雪花膏朝萧玉扔去,萧玉眼明手快接住了,然后拧开瓶盖往手上抹了点再闻闻味道。
“我说过什么?”
“屁!!!”
菲儿转头喷了他满脸口水,萧玉自觉是自己把脸凑上去给她喷,略有郁闷。
“不就等明早,我今天就走。”说着,菲儿拨下无名指上的火油钻扔他脸。“还给你,谁稀罕你的臭钱!”
萧玉腾空接住,低头看看很大一颗,最起码得五根金条,虽说以前喝醉酒没少干糊涂事,但这五根金条扔出去总得有个来由吧?
“那天到底什么事,我真想不起来,要不你和我说说?”
菲儿一听停下手,转头看着萧玉悲愤难辨。过了会儿,她哭了,泪珠儿籁籁落下,彪悍的姿势顿时变得柔弱,即便她相貌平平,但也惹人心疼。
菲儿低低鼻子,抬手抹去泪珠儿,闷声说:“我男人不见了,你说帮我找。”
萧玉翻着眼想了想,似乎有这么回事,但……实在记不清。
菲儿怕他记不起来,又说:“那天是你自己说让我住到你家,这孩子就说是你的!我那时还不信,你信誓旦旦说一定会帮我。”
萧玉仍不确定,问:“那天我睡你家了?”
“不睡我家你睡哪儿?脱光衣服就往床上躺真当是自己家了!”
菲儿埋怨,转眼又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你身材倒是不错,比我那男人好。”
萧玉心里一惊,这脱光衣裳睡觉像是他的习惯,再依照菲儿刚才说的话仔细想想,大致有了个印象。
萧玉想起那晚无聊,十二点过后就去百乐门喝酒,遇到一个舞女叫菲儿,与她相谈甚欢。她说她从山东逃难来的,生活过得凄苦,他只以为是舞女惯用的手段,于是趁着几分醉意说出一大堆鬼话,期间他也不知喝几杯酒,花了多少钱,至于那火油钻……应该是偷来的。
真是喝醉误事啊!萧玉心乱如麻,手抹了把脸不知说什么好,他看着菲儿把衣服一件件往箱里扔,顺便偷偷拭泪,不由起了侧隐之心。
他问:“我还与你说过什么?”
“说再多你不认有什么用?我在外头得罪人了,房东不肯收我,所以才到这里来。当初也都是你说的,我还以为遇上个好心人,结果仍是个骗子。”
说着,菲儿甩他个白眼。
萧玉又问:“你男人姓什么?”
“姓陶,是个大学生,跟我是老乡。他一直以为我在上海纱纺厂做事,但纱纺厂这点钱怎么够他读书?所以我也不敢和他说我在做舞女。前阵子他来上海看我了,我们本打算成亲,但他忽然不见了,我到巡捕房里说,可没有人管这个事……不管是死是活,总得有个消息不是?”
菲儿慢慢垂下手,伤感地垂眸看着手里一块红布料,想必她是打算用它做套喜服,但新郎不见了。菲儿吸吸鼻子,抬手把挂在眼边的泪拭去,而后合上藤箱打算走。
萧玉看向窗外,这夜黑风高不知有多少游魂在外。他生前不是好人,死后也不是好鬼,别人的命运他从不在乎可不知为什么,今晚他有些心软,不太放心这个执拗的女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算不上君子,不过既然答应过你,我也不会反悔。你就住在这里好了,人我会帮你找。你以后不要叫我达令,人前装装样子,人后也就没必要了。”
菲儿听后停下动作,转过头狐疑地看着他,男人的话听多了,真话当假话,假话也当假话,他会不会又是骗她的?
菲儿仔细想了想,自己也没什么东西好让人骗,干脆厚着脸皮把籐箱里的衣裳拿出来,再挂回衣架上。
“等我避过风头,我就会走,我只是暂住而已。”
菲儿特意强调。萧玉不以为然地耸下肩。
“随便你,不过住在这里得记住,看到的、听到的别说出去。”否则会让你死得很好看。
说罢,萧玉离开卧房,转身关上门,他走到楼梯口时才发觉自己没地方睡。以前大宅大院,几十人都睡得下,如今是乱世,今朝买的房明天就被收缴了,花大价钱也只能弄到这间二层楼带阳台的石库门房,五个人实在有点挤。
萧玉思量半晌,觉得可以再回房里把菲儿拎起来扔街上去,反正是恶鬼,用不着装成好人,不过再转一想,为何不趁此机会与司妍亲近?看来乱世也有乱世的好处,至少他能名正顺言与她挤一块儿。
萧玉去开司妍的房门,这门竟然没有上弹簧锁,像是故意为他所留。萧玉窃喜,蹑手蹑脚脱去衣裳。
“小四儿,床被占了,借个地方睡。”
他边说边钻入温暖的被窝,把蜷成一团的猫儿抱在怀里。黑猫的耳朵折动几下,惬意地贴上他胸膛,可他的身体是冷的,就如寒月里的石头,萧玉怕她睡得不舒服,就在她身子底下垫层棉被。过了会儿,躺在他胸口的猫儿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应该是睡着了。
萧玉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他看着窗外想了许多事,过去的、悠远的……只是没有未来的事。萧玉从不想将来,因为他没有,生老病死、娶妻生子……常人的生活皆与之无关,他整日掺和人的七情六欲,自己却拥有不了。
其实他有过一任妻子,叫作小蛮,小蛮是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她与司妍不同之处在于,她永远都不会反抗。小蛮贤惠温雅,恪守妇道,长得也不错,他不讨厌她,但也不喜欢她,只是习惯性地对她好,因为她有“妻”这个名分。
婚后没几年小蛮就过世了,死之前她说:“我知道你心有所属……但我就是想陪着你……”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就是小蛮,永远陪着一个不会爱上自己的人,甚至一个记不清自己的人。
萧玉深叹口气,以手枕在脑后看着窗外明月,不管过去多久,这月亮始终是这般模样,诗人以它寄思、乐人以它抒情,可最没良心的就是它,不知人间疾苦,不懂儿女情长。
“小四儿,你说还要多久你才会想起我?”
萧玉揪揪猫耳朵,猫儿睡得熟。萧玉忍不住在她脑门上弹了个响指,它喵地叫一声,然后又睡了过去。
萧玉又忍不住叹了声,喃喃道:“好几个千年过去了,还要多久……再等,我怕我会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