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送灵的队伍慢悠悠朝着大佛寺走,人潮涌动仿若白色的河流。
沿路设得祭棚皆是煊赫人家,虽不比文襄公葬礼时候,亦是宾客如云。
如今姬家风头正盛,姬州牧父孝还有两年多,可姬尚书的妻孝却只有一年,虽说姬尚书如今将将四十左右的人,膝下还有一儿一女,如今瞧着姬家的小郎君已是到了顶立门户的时候、小娘子也不过三四年便出嫁——都是懂理知事的年纪,便是入了门子做人后娘亦不是什么难事。
古人说老夫少妻百年伴,姬尚书性子谦和又无妻妾通房,且他先头的娘子亦是二嫁,是以如今不过刚过了头七,长安城里头不少人家都板着手指数着自家可有与姬尚书相匹配的女郎。
送灵的队伍走在前头,最后面则是一辆华盖朱轮的牛车,帷幕盖着,不知车中是何人,只车身不见彩饰,扎着玄素二色的灵花,由一身皂衣的青年郎君驾车,缓缓坠在后头,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猜度着这车中人的身份。
从长安到大佛寺不过半日的功夫。纵然姬妙心头恨不得牛车再慢上几分,可到底还是有到终点的一日,眼瞧着大佛寺巍峨的山门已映入眼帘,姬妙忍了一早上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下来,车轮粼粼之间听不见女郎呜咽的哭泣声,坐在她旁边的珊瑚却瞧见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衣襟。
圣人这几日心头甚是愉悦,收到从晋州传来的军报,州牧姬凛帅军夺回大同丢失的县城并斩杀了北魏太子拓跋傲,又听得方丈说起这几日后山的梅花盛开了,便下了帖子给朝中近臣并宗室姻亲,要在这后山里头起个赏梅宴,他将宴会的时间定在十月二十六日,大宴三日之后刚好回长安赶得上冬月初一的大朝会。
是以二十五这一日,收着圣人帖子的一干宗室勋贵纷纷出门。如金陵长公主、宁国侯、林清一众,皆是各家族里头掌权的人物,概以华阳公主未来,两个皇子亦不在,家族里头也就没有带年轻人来。
大秦宗室人丁不显,且因着最初天下与世家共治,大秦宗室历来都是领着虚衔而无封地,就如圣人同胞的妹妹金陵长公主,金陵的税负有五分之二算是她的食邑,其余的赋税则上缴国库,她在金陵城也有若干土地,非常时刻亦是受平州刺史管理,不比前朝时候划分为私有,可蓄养兵丁、委派官吏。
大佛寺面积宽广,圣人便邀林清在揽梅亭垂钓。
此地有一泉水名照影泉,泉水积水成潭,经年不冻,潭中独产一种一寸来长的银鱼,味美鲜香,佛寺里头的僧人食素自是丁点儿不沾。但在最初这泉水并不是大佛寺的地界,有不少穷苦的百姓在寒冬腊月缺衣少食之时来此地捕鱼添一道菜肴,后来的住持如是方丈未出家时亦是受此恩惠,便默许了众人的行为,并发下宏愿,在他圆寂之后必化身为银鱼,报其救世之恩,再往后这银鱼自也成了大佛寺一绝。
两人虽是垂钓,但也并没真指望钓鱼上来,不过是这几日来的人多了,圣人嫌他们聒噪,拉着林清说一会子话罢了。
“正则如何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圣人一甩鱼竿,鱼线在半空中划过一条轻盈的弧线,他拉了拉身上白虎皮里子绣青龙出云纹样织锦缎面的大氅,朗声笑道。
“自姬州牧领军至晋州已逾半月,然青州驻军仍旧毫无动静,臣心中甚是担忧。”林清盘膝跌坐,取了鱼饵挂在鱼钩上,“升平二十年流寇做乱,陛下下旨申斥诸葛州牧,臣恐其心怀怨愤不愿出兵,好在如今晋州形势大好,可到底长安虚防。”
“背面晋州雄兵虎踞,西北面还有邕州宇文家铁血之师,长安自可高枕无忧!”圣人抬手调整鱼线的长短,一面笑道。
君臣两个又闲话几句,便安安静静垂钓,一时揽梅亭中一片寂然,只听得见偶尔有麻雀从树枝上飞起、跳跃、落地,翅膀惊动树上的残雪,扑簌簌落下来。
就在这时,从大佛寺西南角传来一阵丧音,隐隐约约还有哭喊声入耳:“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是何人在此哭丧?”那哭喊声虽然隐隐约约,却仍旧听得出曲调绵绵,有古时遗风,圣人正凝神细听,却听得一墙之隔,有女子曼妙的声音传来,一听便知是宇文皇后,圣人原本想派人打探,登时沉默下来,只当是未听见,林清见他这般自然也装聋作哑,不肯出声了。
“回禀娘娘,奴探得前些日子姬尚书丧妻,如今听说晋州纷乱,不好回家,便先将沈夫人的灵柩停放此处。”不过须臾,另有少女回复,行走之间连环佩声亦是不闻,圣人虽然不待见宇文皇后,到底听出来说话的是她跟前第一得意的女官余容。
“可是沈氏?”宇文皇后一时沉默了片刻,她原本就是个慈悲的性子,听此噩耗不由叹息一声,“本宫记得他们夫妻素来鹣鲽情深,便是放眼我大秦亦是难得得眷侣,如今鸳鸯失偶,还不知姬尚书如何悲伤?”
“娘娘不知,奴这番打听遇见了姬家仆从,只说姬尚书今日过了午时便要在大佛寺落发为僧,可不是痴情么?”余容说道此处不由叹息一声,“奴从旁看着,姬家公子并小娘子,公子束发、小娘子亦是梳发髻,这般懂事,便是奴在旁边瞧着亦觉得心酸。”
“都是体贴的好孩子。”宇文皇后听了不由叹息一声,“本宫记得那姬家小娘子跟皎皎年岁相仿?”
“娘娘说的没错,姬家小娘子比咱们公主还要小上两三岁,听说这一回丧礼便是她在陈夫人从旁辅助之下主持下来的,这才十二岁出头得年纪,也难为她了。”余容见宇文皇后感兴趣,也就不疾不徐得多说几句。
“姬尚书虽然痴情,可对两个孩子却考虑的不甚周祥。”宇文皇后听余容说了越发觉得这小娘子难得,“那姬冽也就罢了,左右大丈夫何患无妻,他日后立起来自然有他们族中长辈操持,可女儿家花信有限,这小娘子如今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花骨朵一样,如今他们父母不在,她婚事还未定下来,守孝三年之后便十五了,也该是出嫁的时候了,自来结成因缘少不了要门当户对,她是姬尚书的女儿,跟是姬小郎君的妹妹,这身份上可差了不只一丁点儿,日后谈婚论嫁少不得教人挑剔几句。”
“娘娘可是想念阿毓娘子呢?”余容听宇文皇后一说,自是知晓对方心中的隐痛,她自八岁便跟在宇文皇后的身边,如今算来也快有二十个春秋了,如何不明白对方心头是担忧自己与圣人百年之后,华阳公主的日子怎样过,虽说四皇子是养在宇文皇后跟前,可对方到底不是她亲出,可这样的话,她却不能说,只能提起旁的引开宇文皇后的心思。
“你说这是怎么了?这些年世家里头多情痴,姬尚书也就罢了,偏生连子桓也是这样的性子,如今拖着不论怎么说也不肯成婚,就他那样的倔脾气,也不知道本宫还看得到那一日么!”宇文皇后一提起侄儿便头疼。
“正则方才可听见了?”等宇文皇后主仆远去,圣人将鱼竿放在一面,转头对林清道,“朕原以为朕的工部尚书只是妻丧居丧,没料到他竟是要彻底成个修行的人,等会子,你跟朕一道,咱们去看看呗。”
林清见他意趣盎然的模样不由苦笑一声跟在圣人身后,随侍得小黄门在后头忙不迭的收拾鱼食、鱼竿。
因着姬焰身份特殊,圣人大发了柳泉去问,不多时便说对方如今在西南角的客院里头,至于姬家公子并女眷都未跟着,想来是在前头忙碌,圣人点了点头,登时示意柳泉带路。
他们将将站在院子门口,便瞧着姬焰站在一株巨大的红豆树下,怔怔出神,在他旁边是着素色僧衣的长老空念。
“二十年前与郎君在佛窟崖一晤,二十年后又于此处重逢。”空念见他仰头望着红豆,今年气候异常,到了冬日里头天气严寒,树上叶子落尽却仍旧挂着一颗颗晶莹透亮的红豆子。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姬焰仿若未曾耳闻,只眉宇间透出说不出的枯槁和哀愁。
“这二十载贫僧游历天下,亦曾在教坊听过曲子,不知郎君今日可有兴致听贫僧吹一曲?”空念见他对自己不理睬也不生气,反倒是取下挂在腰间的陶埙放置唇边,轻轻吹奏。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綌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埙声呜咽,如诉如泣,飘散在客院上空,远处有寒鸦听得埙声入耳,随之和鸣,越发显得哀冷,痛彻心扉,等他一曲奏完,姬焰仿佛才回过神来,他伸手一抹脸上,竟是泪落怆然。
“空念……多年不见,你还是当年模样。”姬焰微微闭上眼眸,半晌再次睁开,眼中却是一片宁静。
二十年前,他与空念在永宁城相识,彼时为了城郊古庙一尊佛像究竟供奉得是哪一位菩萨真身争论不休?
都是心怀坦荡的少年人,一场争执却结成知己。自相识之后二人时常相约辩经,一个是生长自富丽人家的公子,一个是出身贫寒一文不名的僧人,可对佛经的见解却各有所长,所思所想更是多有印证。
在他瞧来,空念倒不像个吃斋念佛的长老,反而像是个浪荡的游侠。他们结伴从永宁城游历,他博学通达、所阅佛经多不甚数,可偏生空念最擅长诡辩,东秦佛法多由僧人翻译而来,空念与他初遇之时,大字不识几个,却熟知梵文。二人一路西行,空念教他梵文,他教空念识字,彼时他心中犹疑尚未下定决心是否要皈依佛门,空念只嘻嘻一笑只说时候未到,他们一路走一路耽搁,就如同古书上记载的游侠儿,遇见不平事总是要出手管一管。
是以在佛窟崖他们遇着拼死逃出来报信的丫鬟,才果断出手,再之后才遇见了那个令他辗转反侧的女子。临近分别,空念只说他继续往西,想要寻得传说中的佛国,而后带回经卷无数,若是有缘再见,必然是要邀请他一道翻译经文,他们随之分开,没曾想再遇见他已是大佛寺的高僧,而他在红尘中打转终究还是要皈依我佛。
“当年模样?”空念微微一笑,他神色安然,有一种自内而外的清寂,仿佛方才那一曲悲歌并非出自他手,“如是可以,贫僧情愿见不着郎君。”
“当年你我分别有言,日后定要一道翻译佛经,二十年如一瞬,却是一语成谶。”提起往事姬焰心痛难捱,但他这几日在书房里头翻阅旧时抄写的佛经却觉得心头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如今遇见故人,却是教他难得心生愉悦。
“今日午时便是吉时,等主持师兄替你尽去这烦恼丝。”空念对着旁人自是一副高僧模样,遇见故友自是显出几分少年时候的神采飞扬。
圣人原本听了宇文皇后与余容的话,这回过来想着劝慰姬焰几句,如今听得二人交谈,心中只觉得这姬焰合该当真天生与佛祖有缘,合该皈依佛门,是以只驻足半晌便带着林清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