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烟残火,尸横遍野堆积成山,放眼望去,入目之处皆是血流成河,八月末本是秋高气爽的时节,此时却是大雪纷飞,上天悲悯要用莹莹溯雪洗净这满地鲜红,又或是上苍慈悲,降下洁净之泪,为惨烈逝去的英魂洗去戾气,引渡安魂。
平砖砌筑,历经岁月沧桑,走过风花雪月的繁华,千百年来屹立于此,固若金汤,守护大宇京都的安乐。一场鏖战,金戈铁马,战火过后,城墙裂缝无数已显佝偻,在渐渐消停的炮火声中,尽显萧索。
镜花水月终是空,试问流年,怎敌那回眸一笑胜星华的缱绻。
摇摇欲坠的城楼,在纷飞的雪中,缥缈朦胧,城墙上一个饱经风霜已是如城楼一般摇摇欲坠的老者,拄着拐杖,对着城下身着盔甲,一头墨发散乱垂下,手中依然持着长剑,独自与渐渐围拢的数以千计的铁甲兵将对阵的青年男子喊话。
“孽障,为了一个女人,你竟然妄图逆天改命,如今已是末路,还不放下手中兵刃,随为父一起进宫接受皇上裁决,或许念在为父多年为国尽忠的情份上能让你体面的死去,不至于受过多的苦楚。”
青年男子手中长剑翻转,清脆的剑鸣声响起,被血迹掩盖的看不清面貌的面上一双凤眼熠熠生辉,丝毫不显狼狈。
“满口仁义道德,怜悯天下苍生,谁人怜过那个叫玉荏苒的女子,天下苍生与她有何干系,为了你口中的万里江山,你们迫她走上绝路,最后却将一切骂名让她背负,你去问问那个如今坐拥天下的人,午夜梦回之际,他可曾有一丝惊恐,梦里的冤魂可是依旧对他巧笑嫣然。”
低沉黯哑的声音透着愤恨,满腔的仇恨即使是经历了这一场厮杀,依旧不能消减半分,青年男子对着城墙上居高临下的老者投去一眼,凤目毫无波澜。
老者气急,怒吼道:“逆子,还敢大逆不道口出狂言。”
“玉荏苒她身为玉家嫡女,为大宇做出牺牲,投炉祭玺,那是她的尊荣,更是她作为大宇子民该尽的本分,当初她是自愿投炉,是你冥顽不灵,做出这等谋逆叛国之举,你让为父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颜家的列祖列宗,颜家世代忠良竟出了你这么个不肖子孙,你可有替你姐姐想过过,她如今可是大宇的皇后。”
青年男子不为所动,嗤笑道:“若是可以选择出身,我不会投生到颜家,不会做颜墨,也不愿做你颜柏的儿子,更不愿做她颜芷的胞弟,她如今的母仪天下是怎么来的,那是另一个女子用鲜血换来的,光鲜亮丽的外表下一颗肮脏丑恶的心,她颜芷有何恩德能母仪天下?”
“你……咳咳……”颜柏气急,指着城下的颜墨说不出话。
身后侍从赶忙上前为他拍背顺气,许久后终于停下咳嗽。
“你与玉荏苒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这些皇上与你姐姐都明白,玉家是世外隐族的支脉,而她的命格注定了要为祭玺献身,况且玉荏苒是自愿的,你又何须执着不放?”
颜墨闻言瞬间眼眸赤红,恨恨道:“那都是颜芷逼的,她用玉家老小的性命威胁阿苒,自我知晓真相那日,我时刻想亲自了结了她,阿苒挡了她的路,她就不择手段的扫清障碍。”
“呵呵,两朝元老,你颜丞相果然是教女有方,佛口蛇心的女儿是你德高望重的颜老丞相教出来的,如今她得偿所愿了,您满意了?”
簌簌落雪的傍晚,颜墨的话在城下不断回荡,围在他周围的铁甲兵将面面相觑,又将目光望向城墙上的颜柏,等候他的命令。
颜柏痛心的看着城下,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中年得子的喜悦,没有谁能明白他心中的那份情感。
“那是你姐姐,就算她真有过错也轮不到你来惩治她,你千不该万不该为了一个女子置天下苍生于不顾,血染河山。”
“你自小跟在国师身边,随他修习四柱预测之术,不曾想你胆大包天竟然要替玉荏苒逆天改命,险些酿成大祸,若不是芷儿及时察觉,岂不是让你成了千古罪人,让颜家门楣蒙羞。”
颜墨怜悯的瞧了眼城墙上已显风烛残年之态的老者,这是他的父亲,他唤了二十五载父亲的人,张口闭口都是天下苍生黎民百姓,大宇王朝德高望重的老丞相,忠君爱国一辈子,临老了还要为他人做嫁衣。
“父亲,我最后再唤您一声父亲,感谢您这二十多年的教养之恩,为此容我提醒您一句,登高易跌重,颜芷作恶多端日后必会遭报,我今日注定命丧于此,往后就剩下您独自一人无人送终,您为大宇尽忠一辈子,临老了却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局,还是趁早为自己做打算罢。”
颜柏双目圆睁,不敢置信道:“你……你算到今日你会命丧于此,你为何还要来?你姐……芷儿她也不得善终……”
颜墨不答,喃喃自语道:“我曾答应过阿苒,带她走出牢笼一样的帝都,去看悠然河山,去看大漠孤烟……五年前未能见她最后一面,如今来到她当日投炉的地方,也算给自己了了心愿,黄泉路上她还在等我,我怕不走她走的这条路,我会与她错过。”
凤眸饱含柔情,被血染红略显狰狞的面庞也柔和许多,他的话并非是回答城墙上的颜柏,他慢慢走向不远处的鼎炉。
曾经那个娇艳如花、绰约多姿的少女,那个总是语笑嫣然唤他‘墨哥哥’的女子,那个总爱对他撒娇耍赖的阿苒妹妹,在五年前的中秋月圆之夜,站在木板搭建的简易高台之上,毅然绝然地投进了烈火之上盛满滚滚铁浆的鼎炉内。
而早在一月之前,他便被有心之人支开,远在锦山之巅寻找那朵他的阿苒妹妹梦中的午夜月宴,一种极为奇特的月宴,十年一季,花开一朵,中秋月圆之夜绽放,锦山独有。
她自小就怕疼,那日决然投入这炉中之时,她是该何等的疼痛,何等失望,心里可在恨他,恨他不能履行承诺,没来救她。
他承诺过,要护她一生一世的。
“墨儿……”颜柏扶着墙围,远远望着拖着长剑摸着鼎炉的颜墨,不由自主地唤出他的名字。
他的声音已被风雪掩盖,城下的颜墨无法听到。
“阿苒,墨哥哥今时今日才来看你,你可是恼我了?”颜墨轻抚着鼎炉,围着它转了一圈,将头轻轻靠在鼎壁上。
“你别气恼,墨哥哥将你最想要的午夜月宴带回来了。”
他献宝似的从怀中拿出一方锦帕,将锦帕打开,里面俨然是一朵已经干枯的月宴,花朵又比一般月宴要大,颜色是极为少见的紫色,即使是干枯,花色却丝毫未变。
“你是喜欢的对吗?”
“阿苒,你别怕,墨哥哥这就来陪你了,颜芷她想用这鼎炉将你的魂魄困住,永生永世来守护她想要的这一切,那我就让她和轩辕易眼睁睁看着大宇江山四分五裂。”
“我已替你改了命数,我死了,你就能转世,你记得走慢一些,等着我,我会生生世世陪着你的。”
远处传来一曲清音,婉转不绝,似悲似怜,似无奈。
宫闱深深,凤临殿内,盛装雍容的皇后颜芷带着得体大方的笑意,端庄的坐于熙帝轩辕易的对面,手执黑子,与他对弈。
轩辕易一身明黄色龙袍,俊逸的面庞上早已没有了青雉,散发着一种成熟的魅力,嘴角挂着邪魅的笑意。
一子落下,已成定局。
“陛下,臣妾又输了。”颜芷放下手中棋子,笑盈盈的望着眼前的男子。
轩辕易把玩着手中的白子,片刻后随意一扔,棋子稳稳落到身后小案上的玉杯中,那是方才颜芷命人准备的琼浆玉液。
“自五年前荏苒投炉的那一日,皇后就输了,我既能狠心舍了她,自然就是为了今日能让你一败涂地。”
“陛下此话何意,恕臣妾愚钝,没能理解圣意。”她从容淡定的问。
轩辕易站起身拍手道:“皇后这戏唱得真好,朕也甚是佩服。”
“八月飞雪,亦如当年荏苒投炉祭玺那夜,深秋之夜竟是漫天飞雪,看来你的好弟弟颜墨今日已报了必死的决心。”
他忽然莫名的来了这么一句,负手来到窗前,望着雪花落下。
“颜墨可能到死也不知晓荏苒的心意,他或许以为荏苒钟情于朕,那时就连朕也以为是,谁曾想我们都被那个冰雪聪明的女子给骗了,她所故意流露出的情意不过都是假象,一切都是为了玉家,为了颜墨,所以那日朕妒忌了,一念之差放任你将她推上绝路。”
“这五年来朕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她那样的女子,不该毁在你这种蛇蝎妇人手中,因果循环,如今你的胞弟为了给她报仇,竟以卵击石起兵造反,你颜家的气数尽了,颜氏一脉就此断了,只是可惜了颜丞相这两朝元老,他忠心耿耿,若不是有你这么个有野心的女儿,朕还打算放过颜墨,给颜氏留后。”
轩辕易的话让颜芷失了镇静,她质问道:“你不是答应过,不取阿墨性命,为何出尔反尔?”
“皇后此言差矣,并非是朕要取他性命,是他自己活不下去要寻死。”邪魅的笑意渐深,抬手抚上颜芷那因为愤怒而扭曲的景致面庞。
他倾身在她耳旁说道:“你让荏苒永生永世困于鼎炉之中,朕还要谢谢你呢,这样她就永远都会陪着朕了,百年之后,那个鼎炉也会陪着朕埋于皇陵之中,她生生世世都要陪着朕。”
“哈哈……”
颜芷用力推开眼前的男子,这是她费尽心思夺来的男子,如今她才见识到他的可怕,他是恶魔,丧心病狂的恶魔。
“你……”她颤抖如筛,指着他说不出话。
轩辕易敛了笑意,抬脚往敞开的大门行去。
“陛下得意得太早,你可知你放任阿墨的这五年他都在做什么?”她在他身后大吼。
颜芷的话让他停住脚步。
“阿墨是颜氏子孙,他真如你所想的那般无用?这些年他一直在研习国师留下的四柱预测之法,他要替玉荏苒改命。”
“陛下,您的美梦落空了,阿墨他已然成功了。”
颜芷癫狂大笑。
“哈哈……啊哈哈……阿墨才是最后的赢家……”
夜幕时分,守城将士来报,起兵谋反的丞相独子颜墨自刎于城墙下的鼎炉旁,皇后得知后受不住打击变得疯癫,颜老丞相自此便中风在床。
朝中一片哗然。
五年后,诸侯起兵讨伐昏君无道,只知求道问卜不顾黎民死活,自此大宇四分五裂,各诸侯自立为帝,起都建朝,熙帝轩辕易于第二年与华朝的一战中下落不明,疯癫数载的皇后颜芷于同日自缢于凤临殿,被人解下白绫抬出之时,众人瞧见她一身皇后盛装,面容含笑。
统治宇洲大陆几百年的大宇王朝覆灭,天下形成三国鼎立之势。
锦山之巅,一个仙风道骨的素衣道人,手持长笛站于崖顶注视着峭壁上在月下绽放的午夜月宴。
“乖徒儿,夙愿已了你却久久徘徊于忘川河旁,岂不知那女娃早已忘却前尘投生异世,纵然盖世惊华,终究被情字所惑。”
素衣道人叹息道:“罢了,你我师徒一场,为师就用这为数不多的寿命成全了你的痴念。”
一曲清音,似悲似怜,在中秋午夜的锦山之巅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