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夕谣安静地坐在闺房中,绣着那副数年未竞的百蝶图。
时而引针,时而发怔,闺阁时光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匆匆流逝。
五年前皇太后冰冷的目光、决然的语气刻骨铭心,成就了她今日的心境,神在物外,心在云端,终日了无声息。
五年来,除偶尔赴净月庵祈福外,她足不出户,成天呆在闺房里,断断续续地描摹那副记忆中的图案。
也不是没有闹腾过。越王远走高飞后,有关越王与吕夕谣两情相悦的传闻很快就被尘封,名花无主,自有君子好逑。那些见过吕夕谣绝世容颜的婆姨少不得要乘机抖露闺密,将吕夕谣夸成了误入凡尘的仙子,引得京城名少接踵而来,常在吕家宅前宅后唱小曲、吹口哨,吟诗颂词,耍尽风流,可任他们百般折腾,却依旧是美人如花隔云端,无从一睹佳人的芳容。
接下来,说媒的人就踏破了吕家的门槛,任她们舌绽莲花,吕夕谣死活不点头,吕希夫妇咬咬牙,心一横,反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也由不得你!就在朱祁铭离京的那个岁末,吕夫人拉着自己的女儿彻夜长谈,向她摊牌。
“娘,净月庵的几个师太都说女儿颇有慧根。”
你要落发为尼?吕夕谣的一句话差点没把吕夫人气死。谁说熟读诗书的女子不哭不闹不上吊?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比一哭二闹三上吊还狠!
吕夫人诉诸吕希,吕希倒是想明白了。他这个饱学之士平生只收了越王这么一个学生,而且还是一个怎么也引不上正路的半吊子学生,可吕家的命运恰恰就与那个半吊子学生绑定了,女儿的婚姻大事不过是吕家整体命运中的一面而已,吕家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等待别人去改变。
从此,吕希夫妇对女儿的婚事就不闻不问了。吕希夫妇不管,吕家的三亲六眷可不想袖手旁观,就在去年夏天,赶在吕夕谣即将告别最宜婚嫁之龄的前几天,七大姑八大姨组团前来吕家,展开“抢救”攻势,众人费劲唇舌劝说了一整天,吕夕谣却像个木头人似的一声不吭,最后,那些妇人抱着吕家水壶狂灌了一通凉水,然后沮丧地离去,临行前十有八九发不出声来了,只能费力地打手势代言。
几年的光景就是这般模样,平淡中也有波澜,而吕夕谣的心境比平凡的日子还要安静,心中从无波澜。
正门那边传来了脚步声,显然是父亲回家了,这不,正堂内想起了窸窣声,肯定是母亲迎了上去。
“今儿个为何回来得这么早?”
“如今我只是一个闲官,迟回早回无人在意。”吕希的声音有些激动,“哦,越王······回京了。”
顿时,闺房内外响起了两道讶异声。闺中冰美人难得一动的嘴角终于抽动了一下,绣花针偏离了绣框,左手中指一阵刺痛,扭头望去,一滴圆润的血珠凝结于指尖。
“今早我去翰林院查典籍,路遇司礼监金公公,他悄悄告诉我,越王刚刚回京,住在皇城内的秋浦轩。唉,朝中不少人在逼越王从速赴藩!”吕希后一句话带着怒气,似在为越王鸣不平。
“真的?太好了,越王总算回京了!”吕夫人的笑声中隐隐含有泣意。
闺中人不争气的鼻子泛起酸意,眼角似有泪滴渗出。
“越王是谁呀?我见过么?”堂中响起小妹吕子茵稚嫩的声音。
五年前,吕夕谣多了个妹妹,父母从此对她这个泥塑一样的长女听之任之,而把大半心思转移到了幼女身上。
“越王五年前来过咱家,茵儿好好想想,你见过他吗?”母亲话里满是逗弄的意味。
“五年前呀?以前的事我忘了。”稚嫩的声音透着一股认真劲。
堂中笑声顿起,闺中人嘴角微微一弯,脸上的笑意一闪即逝。
轻咳几声,吕希刻意压低了声音,“皇太后、皇上有意在周妃之妹、已故抗倭将军林峰独女二人之间选出越王妃。”
周晓蝶、林絮岚?吕夕谣脑海中方映出二人的身影,一颗稍稍萌动的心便瞬间冰冻。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皇太后、皇上这样做,未必合越王的心意!”吕夫人幽然道。
“越王的心意无关紧要,紧要的是,这是皇太后、皇上的意思,无人胆敢违逆!”
父母不再言语,屋内一片沉寂,屋外飞雪坠地的声音仿佛清晰可闻。吕夕谣似梦游一般走出闺房,避开父母诧异的目光与小妹讨好的笑脸,径直来到前院,茫然的眼中掠过一丝微弱的期待。
雪花漫天飞舞,迷蒙了天空,一眼望去,不见路,不见彼岸,唯看得清脚下的方寸之地。
元夕之后仍降大雪,这许是一场延后的冬寒。
朔风劲吹,吹不展冰封的容颜,此刻暖意也好,寒意也罢,仿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温度。
吕子茵拿来一把伞递到姐姐手上,然后小鸟般飞回屋中。
恍恍惚惚张开伞,忽觉指尖殷红的血滴落地,一瞥之下,雪色血红,触目惊心。
大地开始震动,远方的官道上马蹄声急,人影绰绰。吕夕谣凝眸远眺,冬眠的心渐渐苏醒。
马蹄声歇,一个人影离群而来,迷迷蒙蒙的,契合了梦中的情景。
无须见人,嗅嗅随风飘来的气息便会怦然心动。
越王朱祁铭,这个被她一直称作“你”的人带来了一股熟悉的气味!
忽觉一阵晕眩,她侧身便倒。随即悉数声骤起,很快,一只有力的手托住了她的臂膀。
目光触及到了一张真实的脸,传说中的面罩已然不见,而那张脸如此清晰地呈现于雪色中,异常的俊美。
“谢天谢地,你总算解了体内的邪毒!”
“多谢你······多谢师娘为我祈福,我佛慈悲!”
有气息拂颈,于是,轻轻一推,挣脱那只手,只觉得呼吸急促,傻傻的话语脱口而出。“本以为你会追着彩云归,谁知你却顶着乌云来!”
朱祁铭目光一滞,脑海中旋即映出一副画面。六年前的某天早上,吕夕谣与周晓蝶一同出现在别院,二人都梳着云髻,因那天周晓蝶罕见地未戴头饰,所以他当时悄声对吕夕谣道:“你是彩云,周氏是乌云。”
不料多年前的戏言,竟被她今日翻出来借用。
昨晚好像听金英说起过,皇太后有意在周氏和一个叫林絮岚的女子之间择定越王妃,可是,人家不情不愿,即便是皇室宗亲也不能强娶民女不是!
“我只看得见彩云。”轻语过后,他仰望天空,空中唯有漫天雪花,浑然不见乌云。
僵硬的嘴角终于弯出了一道弧线,“这场大雪过后,天气回暖。即将迎来“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季节,身不由己也好,情出自愿也罢,你终究要迷失于花海,不是吗?”
朱祁铭望着那张如昙花般含苞静敛的脸,心中有分怜意。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我若是韦陀,你会否为我倾情怒放?
可是,那又如何?八十年的等待,足够二次轮回,纵然修得正果,也非凡人所能奢求!
“既然是乱花,那便是俗物,哪比得了你?你是天上的神花,如同这晶莹剔透的雪花一般。”
雪花?
吕夕谣只觉得心头一寒,顿感幽梦倏然破碎,随风片片零落。
入掌即化,落地即碎,雪花的美丽,不过是一抬眼的功夫,片刻而已!
“这就是你的决绝词吗?”
决绝词?
朱祁铭蓦然想起了唐代元稹的《决绝词》,那三首无耻的《决绝词》!一代才子元稹对《西厢记》女主“莺莺”的原型“双文”始乱终弃,为免受世人诟病,不惜对她进行污名化处理,简直就是渣男中的渣!
即便数百年后,清代才子纳兰性德写出了不一样的《决绝词》,那又怎样?“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哀怨追悔,于事无补!
诗词都很优美,可背后的故事往往不堪,甚至龌龊。
在这个礼制严苛的年代,无数个天真浪漫的少女梦就破灭在才子手里,化作诗词之美,聊以愉悦世人。
“多年前,我想留住一片雪花,让它永恒。”
“你留得住吗?”
“我留住了。”
“它在哪?”
“在你头上!”
吕夕谣下意识地伸手抚向头顶,发髻上插着一根雪玉簪,那是六年前他送给她的礼物。
簪顶真有一颗足以以假乱真的“雪花”!
于是,顷刻间,似有修行千年的灵气由内至外喷发一般,笑靥复挂面颊,羞涩重驻眉梢,摇曳多姿的飞雪中,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凌寒怒放!
厚厚的覆雪下,似有春意萌动。
吕希来到屋外,一瞥之下,顿觉恍惚,风雪中分明有一副奇特的画面,画面中的二人动作迟缓,却把意境烘托得生动至极。
男女大防,不可不慎。少男少女公然独处,极易惹来流言蜚语,身为夫子的他很想拆开二人,可是,当他看见女儿娇艳的脸,动人的眼神,再回想往日她那副了无生气的模样,于是,一切的不快都化成了一声叹息。
吕希悄悄退回屋中,去开启那坛珍藏了多年的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