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二年正月初二。雍肃殿内气氛凝重。
浙南民变尚未得到平息,福建又在四处冒火星,朝中许多人都预感到整个福建或将大乱,该有人为此买单了!
巡按监察御史、十三道监察御史先后弹劾福建最高行政长官——布政司左布政使宋彰侵渔贪墨,引发民怨沸腾。
御座上的皇上闻奏一言不发,他在等待九卿表明态度。
亲政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正统皇帝早已成为过往,而今的天子不再对乾纲独断满怀憧憬,相反,他的理政方式渐渐落入了一切都按“剧本”来的固定套路。
他身为九五之尊,却意识到了天子也很脆弱,要想改变什么,会触动朝中打许多人的利益,若执意去做,后果极其严重,身后留下恶名还是小事,弄不好,他会在一场精心策划的政变中成为天下弃主。
于是,他找到了规避风险的安全理政方式。在各地发生灾荒时,他会迅速站到前台,敕谕各部赈灾;在遇到官场丑闻时,他会躲到后台,等待朝野舆论持续发酵,方方面面达成共识后,再发出天子的旨意。
这样做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能向天下充分彰显他的仁德:“走上前台”赈灾是对老百姓的仁,“躲到后台”回避丑闻,是对士大夫的仁。
他也不必担心官场丑闻危及朱家江山,反正脓疮烂透了,自会流出脓来!
如今杨士奇、杨溥早已故去,除了一个胡濙仍然健在外,朝中九卿大多换上了新面孔。吏部尚书王直、户部尚书王佐、礼部尚书胡濙、兵部尚书邝埜、刑部尚书金濂、工部尚书王卺,再加上都察院两名右都御史王文、陈镒和大理寺卿俞士悦,构成了一老八新的九卿阵容。
九卿显然围绕福建事件达成了共识,并由吏部尚书王直做代表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启禀陛下,福建左布政使宋彰侵渔贪墨,罪证确凿,理应逮入京师受讯。”
皇上依然不表态,他还要等待王振表明态度。
宋彰是交址人,原为福建参政,靠贿赂王振万两白银而跃升为左布政使。御史与九卿抛出一个宋彰,暗地里自有剑指王振的用意,对此,皇上当然心中有数。
王振却十分的淡定。舍掉宋彰这颗废子,及早从福建那个烂泥塘里脱身,这正是王振的高明之处。
福建的官场烂透了!不止一个宋彰,承宣布政司、提刑按察司,还有各府、州、县,大量的官员与居乡士绅勾结,侵渔贪墨,其中不乏九卿荐举的人。王振舍掉宋彰,从此可撇清自己,而后所有的烂事都得由九卿兜着,可是,纸包不住火,随着福建民变的进一步加剧,所有的官场烂事都会被抖落出来,届时,九卿兜得住么?
而且,九卿荐举一个新的左布政使就一定干净么?这年头,特么有几个人干净!
王振打定主意,只想坐视九卿如何善后。于是,他冲皇上躬身,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皇上的面色微微一缓,唉,这事总算能做个了结了!
“速将宋彰押赴京师!”
发出这道旨意后,皇上的心情依然沉重,他预感到,法办一个宋彰,恐怕还不足以平息福建的事态!
内阁五名阁臣步入雍肃殿,带来了更加令人深感不安的消息。
曹鼐、陈循、马愉、苗衷、高谷,这是当年杨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送进内阁的五名新阁臣,可惜五人都只是官居左右侍郎之位,无一人是尚书,与上一届位高权重的内阁阁臣相比,内不足以制衡权势日炽的司礼监,外不足以引领九卿,其影响力相当有限。
“启禀陛下,瓦剌共派来一千一百六十五名使臣,已悉数入京。”内阁首辅、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曹鼐道。
一千一百六十五人?超出核定的三百名员额达八百六十五人之多,这简直就是公然的敲诈!皇上心中暗恼,却也只能耐心地等待九卿拿主意。
九卿的表现很快就让他感到了失望。殿中无人发声,谁都不是傻子,建议对瓦剌派来的超豪华阵容照单全收吧,此举明显违制,恐被人斥为软弱无能;建议将多出的近九百名使臣礼送出境吧,一旦与瓦剌交恶,后果不堪设想,交恶的罪名肯定会落到谏言者的头上。
这个时候,沉默是金,明哲保身方为上策!
偏偏坏消息接踵而来,内阁次辅、户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陈循出班道;“瓦剌太师也先诱使麻亦哈等地头目以假玉五百四十斤充作贡品,经查验,俱不堪用。”
什么?连贡品都是假的,那不是跑到大明来白吃白住白要赏赐么!皇上心里的滋味苦不堪言,使臣超员的事还可缓一缓,由着内外臣下去后再作商议不迟,只是贡品的事却不能缓,有司正眼巴巴地等着这边定价呢!
见殿中群臣谁都不愿意开口说话,皇上无奈地举目望向屋顶,“还是要接受那些玉石的,按半价给赏吧。”
耻辱!违心地作了折中,皇上起身冷冷扫视群臣一眼,而后快步离了雍肃殿。
浙闽一带的乱局愈演愈烈,瓦剌赶在这个时候步步紧逼,这令年青的正统皇帝大感焦躁,脑中忽然闪过一道早已淡忘了的身影,那道身影正是他的堂弟朱祁铭的!
回到乾清宫,皇上身心俱疲,一头扎进东暖阁内,深坐发怔。一名宫女小心翼翼地入内,正要为他奉茶,却被他挥手撵了出去。
脑中不断闪现着前朝的那些糟心事,皇上越想越烦躁,就想伸手去取案上的茶盏,一眼瞥见茶盏竟是空的,心底又是猛地一沉。
恰在这时,周妃牵着不满周岁的重庆公主入内,周妃躬身道:“圣躬万福!”
朱祁镇双目一亮,恍惚中只觉得暗香浮动,烛影摇红。
周妃是他最宠爱的后妃。只见她头戴鸾凤冠,身着真红大衫霞帔,身材丰颀,举步间风姿绰约,一双大眼明眸流盼,顾盼间风情万种。
重庆公主还在蹒跚学步,咿呀学语,此刻笑望着她的父皇,并无半分怯态。她用含糊不清的语音叫了声:“父皇!”
正统皇帝的心都要化了,前朝的烦心事一股脑全进了爪哇国。他开怀畅笑几声,温言道:“爱妃来了。”又叫了声重庆公主的乳名:“曦儿。”
周妃莞尔一笑,“连日来,曦儿吵着要见她的父皇。臣妾恭请皇上移驾长宁宫,以叙天伦之乐。”
皇上大婚至今快五年了,后宫妃嫔无数,如今却只有重庆公主这么一个后人,自然视若掌上明珠,此刻见周妃相邀,心中大喜,正要开口应允,却见钱皇后袅袅婷婷走了进来。钱皇后盈盈一福,“圣躬万福!”
皇后头戴双凤翊龙冠,身着黄衫霞帔,面色清秀,口若朱樱,皓齿细洁,眉间神态透出中宫的矜持与端庄,而永驻嘴角的那抹浅笑又十分温婉动人。
皇上笑道:“梓童来了。”“梓童”是皇帝对皇后的专称,犹如老百姓称妻子为“老婆”一样。
周妃面色一沉,冷眼看向皇后,勉强行了请安礼,道:“皇后金安!”
重庆公主靠着母亲的双腿笨拙地往后闪躲,大半个身子藏到了周妃身后。
皇后笑道:“哟,妹妹也在呀。”一眼瞥见重庆公主,见她怯生生的,为免尴尬,只好权当不曾瞧见,转对皇上道:“每年正旦,陛下必在坤宁宫用晚膳,只是昨日······臣妾久候不见陛下,心内不安,今日臣妾已备下筵宴与舞乐,恭请陛下移驾坤宁宫!”
皇上温言道:“朕昨日并非有意爽约,午宴上意外醉酒,倒让皇后空等一场。今日······”一见周妃投来焦急的目光,他连忙将刚要说出口的允诺收了回去。
周妃幽然道:“皇后盛情如此,倒让臣妾愧疚难当。方才臣妾已奏请皇上移驾长宁宫,以叙天伦之乐。”
在这深宫之中,皇后也不好当。宣德朝的的胡皇后育有二女,却无子嗣,最后后位不保。如今正统朝的这个钱皇后不仅无子嗣,而且连个女儿也没有。她与皇上是结发夫妻,起初独享雨露近一年,之后又总受皇上厚待,可惜,不争气的肚子始终都鼓不起来。
皇后无生育,后果很严重!这不,周妃话里话外都在夹枪带棒。
“天伦之乐”四字入耳,皇后下意识地瞟一眼重庆公主,面不改色道:“本宫吩咐完后宫诸事,便径直赶赴乾清宫,不料还是慢了一步,倒让妹妹捷足先登。”
周妃笑道:“臣妾只是深宫妇人,比不得皇后殿下。臣妾心里只有皇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味,皇上心底刚刚升腾起来的那道愉悦感荡然无存。他疲惫地站起身来,正色道:“你们各自回宫去吧,朝务繁冗,朕无暇偷闲。”随即头也不回地径直出了东暖阁。
不一会,正殿中响起近侍内臣的通传声:“摆驾咸熙宫!”
前朝的事令他焦头烂额,后宫也不让人省心,是该到咸熙宫听听皇太后的声音了!
“儿子恭请母后圣安!”
“起来吧。皇帝坐。”
皇上入座,静静地望着皇太后。往日里他总怕皇太后在他耳边啰嗦,可是今日的心境明显不同,皇上似乎在暗中期待着什么。
“皇帝,该让祁铭回京了。”
皇上目光一亮,蓦然意识到这句话正是自己所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