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长史,本王犯了三大错误,眼下自缚手脚,处境艰难。”
适逢父王、母妃的忌日,朱祁铭请旨回越府祭奠,方在父母的灵位前跪下,便泪如泉涌。他不忍让父母的在天之灵见他落魄至此,祭奠毕,便早早出了祖庙,一个人默默走入端礼门。
越府的内侍、嬷嬷、丫鬟无人惧怕他的模样,无不各自侯在内院或游廊附近,等候少主的归来。
朱祁铭不愿因自己的落魄登场而让阖府泣声一片,便狠下心肠,撇下众人不见,只叫上欧阳仝一人,隐入东苑的竹林中密谈。
欧阳仝已知朱祁铭容貌被毁,此刻隔着一副金面罩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孔究竟恐怖到了何种程度,但欧阳仝依然是戚然动容。
“请殿下明示。”
透过竹林的缝隙,隐约可见池边的浣秋榭,曾经生长于斯,嬉闹于斯,记忆中的往事尚未淡去,而浣秋榭却已有几分陌生。
暗中一声叹息,嘴上却提起了正事。
“本王用计分化瓦剌三部,让大明的北境重归安宁,本想为朝中‘修内政’赢得数年时间,但本王失算了。庙堂之上根本就不想去医治一身沉疴,反而更加无所忧惧,更加疯狂,而北境归于安宁,本王的存在价值就打了极大的折扣,如今难以暗中对朝政施加影响。这是本王犯下的第一个大错!”
“鸟尽弓藏,自古如此!但错不在殿下。”
欧阳仝也在极目远望,目光对着承运殿那边,或许,他的思绪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雨夜。
“善于玩弄权术的人都深谙‘挟寇自重’之道,有巨寇在,某些人的分量就会日渐吃重,不把自己的利益捞足了,谁会真心剿寇?殿下则不同,殿下并无私心,安定北境,有功于社稷,造福于百姓,这才是正道!殿下没错,错在庙堂之上!殿下不必再对朝中心存幻想,他们是不会自醒的,只会被人打醒!”
朱祁铭闻言轻轻一笑。他有满肚子的深谋无法对人倾诉,即便是面对太皇太后时也是如此,好在还有欧阳仝,不愧是父王生前最信得过的人,此刻与欧阳仝深谈,很容易与之形成共鸣。
“本王犯下的第二个大错便是谋及外官,把查探自己当年遇刺被掳一事做成了一锅夹生饭,招式使老,再想铲除喜宁这个奸贼,恐怕会难上加难!”
“此事倒是有些麻烦。”欧阳仝遥指远处的承运殿,“殿下还记得七年前的那个雨夜吗?那晚在下曾与殿下的先父王在承运殿密谈,许多的猜疑连成了一条清晰的指向,但猜疑就是猜疑,越府怎能拿猜疑做文章?听说殿下查出了许多确凿的证据,若能就此逮喜宁归案,何愁不能以喜宁为突破口,揭开一层层黑幕?在下当时闻讯大喜过望,不料此事竟然功亏一篑,可惜!”
欧阳仝说到此处,好一阵摇头叹息,“天子绝对不会听任朝中内外官制衡的格局被人打破,喜宁的事被天子打上了内外官权争的疑问,若殿下还揪住此事不放,恐怕会惹上参与权争的嫌疑,唉,只能缓一缓了,留待日后找出更确凿的证据,寻个更合适的良机,一招置喜宁于死地!”
“欧阳长史说得甚是。”朱祁铭邀欧阳仝移步,二人朝着书房那边缓行,“本王犯下的第三个大错,便是贸然与皇上发生争吵。”
“与皇上发生争吵?”欧阳仝显然不知宫中的这段秘闻,当即略一凝思,抚须道:“殿下倒是无需为此事担忧,吵与不吵有何区别?所谓‘三人成虎’,这些年不知有多少内外官在天子耳边进谗言,时日一久,天子的心思会随之潜移默化的,且天子已成年,防范心自与往昔不同。都怪这个正邪不分的世道!一个平庸且无所事事的亲王会让所有的人放心,而一个智勇过人的亲王则会令许多的人深感不安!”
已至书房门外,站在高台上,遥见内院那边人头攒动,显是越府的嬷嬷、宫女正在焦急地等待他这个再度落难的亲王现身内园。朱祁铭胸中一热,眼中有泪光浮动。
“请欧阳长史告知黄安一声,本王长年不在越府,无需那么多人服侍,何况本王总有一天会赴藩的,届时何必让一大帮人跟着本王跋山涉水,远赴他乡?内侍自有去处,嬷嬷、丫鬟服侍越府两代人,不可让她们陪着本王冒险,须早作打算,给她们一笔足以令其此生无忧的银子,还她们自由身,或嫁人,或另谋他就,或安度晚年。”
“在下遵命!”欧阳仝面色戚然,“殿下如今出行不便,而别人却能行动自如,故而为今之计,殿下宜静不宜动,管他天塌地陷,隐于别院不伸头!殿下毋忧,宫中还有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但愿太皇太后能活过千秋!
尽情浏览越府的院景,最后望一眼远处的人群,噙着一眶欲零的热泪,猛然转身下了高台,沿着熟悉的小道,快步走向端礼门。
在他的潜意识里,此番离去,或将是长久的诀别!
回到东华门外,远远望着城头上的彩旗,底下略显木然的禁卫,还有蜿蜒的护城河、凸显紫禁城无边威仪的厚实城墙,脑中蓦然升腾起抗拒的意念。
隐隐有丝竹声随风飘来,乐声柔和,轻轻敲击着路人的心扉,令人顿生幻觉,仿佛宫廷雅乐已然融化了紫禁城的那分巍峨,给错落有致的殿宇蒙上了一层慵懒的色彩。
朱祁铭尚未上桥,就见一个中年人从南侧走来,姿容不俗,从他的服饰上可以看出此人应是宫中内侍,似乎还是御前内侍。
“参见越王殿下。殿下,皇上传殿下去奉天殿见外邦使臣。”
见外邦使臣?朱祁铭脑中掠过一丝疑惑。身为亲王,他以往偶尔奉召随侍天子接见外使,事本寻常,可是,如今自己面如厉鬼,虽有金面罩遮丑,却依然是有碍观瞻,为何皇上······
罢了,不是有金面罩遮丑么!
诶,这名内侍面生!
“本王似乎从未见过公公。”
“哦,小的叫江源,过去在神宫监做事,十日前才到御前近侍。”
神宫监?那可是掌管太庙等各庙香灯、洒扫事宜的冷僻内衙,十年都难得露回头,难怪此人面生!
正在为如何悄然回到别院发愁呢,罢了,不如先在紫禁城之外、皇城之内自在溜达一番。朱祁铭笑笑,转身随江源朝走向午门。
“今日前来陛见的是何方使臣?”
江源躬身,语气甚是平和:“回殿下,是朝鲜国王李裪的陪臣李边、琉球国中山王尚忠的陪臣吉且坦。”
明代中国周边藩国国王派出的使臣,其标准称呼叫“陪臣”。而朝鲜、琉球是最为亲近大明的两个藩国,其国王、王妃受大明册封,以明代的“大统历”纪岁,士大夫普遍研习中华儒学,读汉书,说汉语,还派遣王子赴南京国子监就读。故而朝鲜、琉球遣使入中国的次数最多,几乎每年都有,有时甚至一年遣使数次。
朝鲜国王李裪可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当代无论是朝鲜还是韩国,都十分尊崇李裪,习惯称其为“世宗大王”。李裪是集文治武功于一身的有为君主,其最有名的武功是剿倭,发动“乙亥东征”,剿灭盘踞于对马海峡的倭寇,活捉倭寇首领,还救出了被倭寇掳去的一百四十名中国人。其文治就是命人创造了著名的朝鲜谚文,即流传至今的韩文或朝文。
琉球国中山王尚忠却并无值得称道的作为。
见江源姿容与言谈都颇为不俗,朱祁铭当即暗中赞叹了一声:此人不愧为内廷干吏!没个十年八载的历练,很难有此修为。
一进午门,就见十余人远远走在前头,显然是礼部官员。朱祁铭不禁加快了脚步,想追上前去与他们搭讪一番,看今日的陛见有无应特别留意的须知事宜。
进了奉天门,走近那片醒目的丹墀,却见礼部官员正陆续步入奉天殿。奉天殿外,数队内侍、宫女或空手或捧物进进出出,不消说,他们在为陛见时的打赏做准备。
奉天殿门外未设仪仗,仅有数十名锦衣卫守在各处警戒。
朱祁铭一步跨入奉天殿,差点撞在了一名宫女的身上。那名宫女抬头一望,头猛地后仰,脸色骇然,嘴角开始抽搐,手指开始颤抖。
“越······越王!”
一声“越王”让整个奉天殿突然之间变得寂然无声。良久之后,许多颗人头相继扭转过来,匆匆瞟一眼朱祁铭,又急急扭过头去。
紧接着,殿中变得混乱不堪,一时间惊叫声四起,一些人挤成一团,另有数人倒地。
本王戴着面罩,你们还怕成这样,至于么?朱祁铭顿感恍惚。
他哪里知道,自己那张传说中的面孔十分恐怖,此时此刻,谁敢定睛看他?此刻众人的惊惧无不是因为传说留下的印象无比惊悚!
脑中蓦然闪过一丝慌张,扭头后视,却不见江源的人影,心一沉,举目望向御台那边,看见了王振诧异的脸色和喜宁邪恶的眼神。
御座上的皇上已是怒不可遏,霍然起身,滚雷般的吼声朝朱祁铭劈头盖脸地砸来。
“放肆!无旨擅入奉天殿,谁给你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