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八月未央。经彻夜的白露侵消,再加上拂晓时分习习凉风的荡涤,大地上积攒了数月之久的暑气似已彻底散尽。
沿着峡谷,一条官道蜿蜒北去,顺着官道极目远望,但见远方峰峦叠嶂,在空濛的背景中,近处苍翠与淡黄交错杂陈的林色映在清晨第一抹阳光下。
忽闻蹄声大作,绵密的蹄声愈来愈骤,唤醒了一个个沉睡的山村,村民们陆陆续续跑出门来,不少人衣衫不整,他们先是诧异地看向官道,继而兴奋异常地朝前奔去,一时间,呼邻唤友的叫声往四下里扩散开去,于是,兴奋的情绪如火焰般蔓延开来,一道道人影奔向官道两旁。
蹄声骤歇。人们惊奇地发现,一支威武的骑兵停在官道上,军容之严整,军纪之严明,为他们平生所仅见。骑士们身着明亮的铠甲,个个精神抖擞,威风凛凛而又显得十分友善,不像以往见到的官军那样,粗暴地喝斥、驱赶路人。此刻,骑队正被一名老农驾驶的牛车堵住了去路,但骑队似乎并不着急。
那辆牛车横在官道上,拉车的牛似被迎面撞见的骑兵吓懵了,定在那里,任老农怎么驱赶也不愿挪动半步,而那个老农脸都急黑了。
“老伯,慢慢来,别急。”骑队中有个铁塔一般的年轻骑士叫了一声,语气相当的和善。
听见这道招呼声,围观的村民心中残存的惧意一扫而空,但闻哄笑声四起,众人开始无情地嘲笑那头蠢牛和那位无能的老农。老农受到众人的讥讽,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一咬牙,额上青筋暴突,扬起鞭子狠劲抽向牛屁股,瞧那架势,想必此刻宰牛的心都有。可是那头牛显然不想配合,吃痛后哞哞叫了几声,之后就圆瞪着眼睛犯楞。于是,四周的哄笑声就变得更加响亮了。
有几个村民上了官道,去助老农拽那头犟牛,更多的人则把目光投向方才那个发声的年轻骑士,瞧他的装束,像个军官。
世上竟有如此年轻的军官?
顿时,众人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什么。突然,他们扬起脖子,瞪大了双眼,直直地怔在了那里,目光聚焦到了一人身上。
只见在铁塔骑士的身边,一个少年披银色的铠甲,戴银色的头盔,头盔上一缕红缨迎风轻拂,衬得他面有异彩。少年精致的五官自带十分华贵,漆眉星目天然透着一股英武之气,很是耐看,让人一望之下,便再也不愿移开目光了。
咦!莫非是将军!如此年少竟是将军?
围观的小孩似受到了一根无形绳索的牵引,三三两两结伴,朝盔甲少年身边靠拢过去。大人们则在原地驻足观望。
盔甲少年缓缓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那道笑容极富感染力,引得路边的小孩张嘴就笑,露出了一溜的豁牙。年纪大一些的少男少女笑得较为含蓄,只是笑时脸上大多挂着分羞涩。
那边数人连抽带拽,终于牵动牛,将牛车移至岔道上。只见盔甲少年举起一只手来,似要发出号令。
忽见前方一辆马车迎面驰来,车后还跟着数骑人马,占去了大半个官道。
马上少年微微皱眉,一旁的铁塔骑士低声道:“越王殿下,干脆清道得了!”
“唐戟······”朱祁铭话没说完,却闻前方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小姐,快看,是公子,公子!”
朱祁铭循声望去,见有两骑人马驰到了马车侧前方,马背上的人十分面善,定睛一望,赫然是花千枝、史多!
只见车帘一晃,一对星目急急地扫了过来,落在朱祁铭脸上,车帘后的俏脸一震,旋即些许的笑意浮上眼角眉梢,瞧那神态,似有几分喜出望外。
荀馨?朱祁铭就想开口寒暄几句,左顾右盼一番,觉得自己当着护卫的面,须装模作样端端亲王的架子,便改向荀馨颌首。
见到这个曾与自己闹过别扭的小故人,朱祁铭的思绪顿时回到了身处卢家村的那段短暂岁月,蓦然念及方姨,心中略感怅然。
探视方姨的心情是如此急迫,以至于他一时间有了离群而去的冲动。
但启程前皇上命他直赴北境,不可在途中盘桓,他拿不准在卢家村稍作停留算不算途中盘桓,故而不便仓促行事。身边有亲卫军跟着,还有监军太监盯着,他终究是做不了性情中人!
于是,咬牙扭头它顾,暗道:干脆与眼前的故人形同陌路好了!
不料花千枝、史多公子、公子地叫个不停,须臾间便抵达朱祁铭身前,花千枝自怀中掏出一物扔了过来,朱祁铭拿眼一扫,见一个绣袋朝自己飞来,想或许是当初霓娘扔给他的那个绣袋吧,当即侧身一避,绣袋贴身掠过,坠入道旁的浅沟中。
唐戟一把抓住刀柄就想拔刀,朱祁铭赶紧示意他收手,旋即转过头来,也不看花、史二人,而是淡然看向路边的乡民。
路边众人齐齐一凛,纷纷用肢体语言表示他们只是吃瓜群众,乱扔杂物绝非他们所为。
“唉,绣袋里装了许多宝贝,全是山货,那可是我兄弟二人搜罗了许久才找齐的,只想当作见面礼送给公子!”花千枝大概是觉得自己该改口了吧,言毕拉了史多一把,二人翻身下马,立于道上行着不伦不类的礼。
“小的拜越王······越王老爷。”
越王后面再拖条老爷尾巴?这是什么奇葩的称呼!朱祁铭觉得好笑,却也不看道上施礼者一眼。
越王?咦!围观的村民大概有人听出了玄机,一阵嗡嗡的耳语声过后,就见四处变得一片寂静,不少人微微屈膝,看样子是想行跪礼,却又一时拿不定主意似的。
这时,那辆马车在花、史二人身边徐徐停下,荀馨掀帘就想下车,扭头瞥见后队一骑人马疾驰而来,当即收了脚,身子退回车中。
来人在朱祁铭身边勒住马,他年约三十出头,神态略显憨厚,正是直殿监少监商怀英,“殿下,出了何事?”
商怀英只因擅骑射,便摇身一变成了堂堂监军太监。由少监到太监,仅一步之遥,可是,称谓上的一小步,意味着官运上的一大步,须知许多内臣都把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永远留在了少监的岗位上。
朱祁铭看了商怀英一眼,想忠厚之人绝不会有害人之心,但正因为忠厚,故而更加忠诚于天子,它日若有事,此人肯定不善于在天子面前替别人遮掩什么,便笑道:“这里无事,本王偶遇几位故人。”
“故人?”商怀英疑惑地看向花千枝、史多,直看得二人有些手足无措。
“荀夫子还好么?”朱祁铭终于举目望向花、史二人,语气甚是平和。
花千枝、史多闻言面色一宽,嘿嘿笑了起来。“好着呢,老爷总念叨着去京城拜见老爷······不,是殿下您,说要当面谢恩。”
朱祁铭脸色微沉,“荀夫子扶危济困,代天子抚民,皇上闻讯后这才下了恩旨。一切都仰赖皇恩浩荡。”言毕冲商怀英咧嘴一笑,商怀英赶紧收回目光,垂首陪笑。
车中响起了荀馨的声音:“莫非你······殿下不是去卢家村看陆夫人的?”
朱祁铭一怔,凝思片刻,幽然道:“有皇命在身,此行不便,请转告本王对陆夫人的问候。”瞟一眼商怀英,转而吩咐花千枝道:“你们快让开道。”
“大家快让开,让开!”花千枝殷勤地吆喝车、马往道边避去,突然若有所思地扭过头来,“殿下不会忘了当初的诺言吧?”
“本王何曾有过许诺?”朱祁铭诧异地道。
花千枝用手比划着,眉飞色舞地说开了:“当初在州城那处宅院里,小的提起那件事,殿下一口应承了下来,还说‘好好好’,连说三声好。”
这个也能算承诺?你可真能胡扯!朱祁铭直想吐血,有些难为情地看了马车一眼,立马举起一只手,发出了行军的号令。
马车中响起荀馨含嗔的声音:“花千枝,问你你总不说,到底是何承诺?”
花千枝嘿嘿笑道:“再过两年,嗯,最多两年,小的一定说与小姐听!”
朱祁铭策马疾驰,身后传来花千枝略显焦急的叫声:“殿下,殿下!话要说清楚······再来的时候······别忘了到荀家歇息呀!”
朱祁铭直想塞住耳朵,恍惚中碰到商怀英疑惑的目光,朱祁铭定定神,笑道:“当初本王随一群孤儿流落此地,曾获许多乡民相助。”
商怀英徐徐点头,“哦,原来如此!皇上不准这路人马途中盘桓,可惜呀,若未奉皇命,殿下也可去看看故人不是。”
这是你对皇命的解读么?朱祁铭撇撇嘴,随即吩咐道:“商公公还是回后队吧。”
“是。”商怀英应了一声,放缓马速,转眼就被朱祁铭拉开了很远的距离。
前方就是岔路口,朱祁铭扭头东顾,想搜寻卢家村那片记忆里依然熟悉的影子,无奈丛林遮断了望眼。
一声叹息被湮没在如雷的蹄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