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荣脸上不再有半分的威严,相反,他的眼色渐趋茫然,扭扭脖子,似要做最后的抗争。
“这些年,大明与瓦剌周旋交涉,还是极有成效的,瓦剌并未将事情做绝,在胁迫关西七卫与兀良哈三卫时,屡受大明规劝而收手,越王不可罔顾事实!”
“完全是自欺欺人之谈!”朱祁铭盯着杨荣,语气决然:“请问杨阁老,这些年关西七卫和兀良哈三卫与我大明渐行渐远,与瓦剌愈走愈近,这是事实,您能否认么?不能,当然不能!多年以来是瓦剌在我大明的家门口闹事,而非我大明在找瓦剌的麻烦,大明与自己的藩邦龃龉不断,而瓦剌作为局外者反倒成功地涉足到了我大明的藩地,俨然成了当局者,大明哪还有半分的上国威仪!大明被动至此,全拜朝中重臣误国所赐!该担首责的正是您这个擅边务的杨阁老!”
杨荣猛然一震,而殿中众人再次发出一声惊咦。
廷议至此,辩论似乎无关个人恩怨,而是只涉大明何去何从,一旁押着大明的国运!
“凡事都须考虑后果!越王是想让大明与瓦剌彻底撕破脸么?”杨士奇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振作精神,终于开了口。
“杨元辅何以断定瓦剌胆敢翻脸?”想承平之时的文官心理抗压能力大多极差,一有风吹草动,就担心闹得不可收拾,只盼着早早息事宁人,认软服输,殊不知瓦剌何尝不是颇为忌惮?博弈对赌时一方若意志不坚定,肯定会被另一方加以利用,进而被人反复消遣、勒索。
想到这里,朱祁铭故意加重了语气:“这些年大明的退让换来的却是瓦剌的步步紧逼!瓦剌经年累月侵蚀我大明的藩地不说,还屡屡陈兵宣府、大同之北,给大明施加压力,观今宜鉴古,请杨元辅对照历史殷鉴细察,试问,长此以往,大明会有何后果?”
很不幸,古代中国总在重复历史的悲剧,当某个强悍的邻邦给华夏大地持续施加压力时,华夏政权的朝政会日趋内敛,因朝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地方官员协助其强化社会控制,故而对地方官员的胡作非为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为地方苛政买单,时日一久,必激起民变,内乱一生,外患必至!
这是血淋淋的历史教训!
不待杨士奇作答,朱祁铭慨然道:“我大明岂能任由瓦剌施压?最有效的策略就是断然反击!不必开战,只需反过来给瓦剌施压即可。瓦剌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只要施加的压力足够大,到时候生内乱的必是瓦剌,而非我大明!”
“越王此言何意?”左都督毛福寿插嘴道。
“瓦剌大事全由太师脱欢操控,脱欢死后,其子也先继位,瓦剌汗脱脱不花不愿再做傀儡,一心想做个名副其实的大汗,故而与也先不和,而在脱脱不花与也先的对峙中,还有个第三方势力——阿剌知院。这三者之间时常勾心斗角,之所以尚未内讧,皆因大明给瓦剌输利太多,三者联合可各自大获其利。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一旦断其财路,无需大明出兵,瓦剌自会土崩瓦解!”
杨荣眼中精光一闪,“越王何以详知边务?”
何以详知边务?朱祁铭一凛,蓦然陷入恍惚之中。
辩论时丝毫不落下风,却在题外被人掐住了脖子,还是大意!
······
巳正时分,天气渐趋暖和。吕希眉头紧锁,快步来到庆元殿门前。
殿中传来一阵清丽的琴声,琴曲是《关山月》,时而激昂,时而婉约,让吕希的愁绪渐渐散尽。
驻足聆听良久,直到曲终时,吕希才举步进入殿中。
余音尚在绕梁,就见吕夕谣款款起身施礼,吕希摆摆手,示意吕夕谣坐下。
“你为何将琴带入庆元殿?”
吕夕谣微微侧过脸去,神色中有分羞涩,“他说他想学琴。”
吕希入座,“在庆元殿习琴终是不便,等十日之假过后,还是另择地方吧。”
“是,父亲。”
吕希脸色微沉,旋即缓缓摇头,“这个时候还有这份闲心,莫非殿下以为廷议是儿戏么?”
吕夕谣望了父亲一眼,低声笑道:“女儿觉得他胸有成算。”
“何以见得?”
“女儿见过许多往来文书,从中难以看出朝廷有何远见卓识。本来么,谋略是术,一向为儒士所不屑,而他······见识的确与众不同。”
吕希怔了许久,蹙眉道:“殿下是亲王,你不可再以你、他相称。”
吕夕谣忸怩一番,却未说话。
······
雍肃殿内,朱祁铭作声不得,不禁求助似地望向皇上,但皇上恍若未闻,很显然,少年天子不愿将那份背书公之于众!
忽见杨溥出班,朗声道:“陛下,臣以为越王是在信口开河!臣愚钝,除了开战,臣不知大明还能如何给瓦剌施压?”
这真是一场及时雨!随着杨溥的发声,方才杨荣的突然发难就被人迅速忽略掉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他们更感兴趣的正题上,无不翘首以待,等候朱祁铭给出一个精确的答案。
朱祁铭颇为感激地望了杨溥一眼,“而今大明与瓦剌力量对比此消彼长的关键节点就在关西七卫那边!若听任瓦剌暗中控制关西七卫,则瓦剌必将大获其利,大明只能向瓦剌妥协以分得一杯余羹,国运势必受制于瓦剌;若我大明能有效控制关西七卫,则西域诸国与大明的商贸必将日趋兴盛,大明仅依靠官方贸易便能获得滚滚财源,到时候即便遇上大战,大明也无需增加税赋。所以,控制了关西七卫,我大明的万般困境皆可迎刃而解!”
殿中众人再次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而杨士奇、杨溥的神色转趋黯淡。就在这一刻,众人包括杨士奇、杨荣在内,都意识到二杨的时代真的已然作古!
哀莫大于心死!留意到杨士奇的茫然与杨荣的沮丧后,少年天子脸上那道君临天下的神采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似在宣告,妨碍他亲政的最后一堵高墙轰然坍塌了!
井源是何等的敏锐!他断然不会放过锦上添花的机会。“陛下,越王言之有理。大明有海路与陆路两条商路可供选择,沿海倭寇猖獗,福建外海至吕宋一带还有无数海匪,而大明水师废弛已久,要想靖海,打通海路,没个数十年的功夫不能成事。如今派出大军,进驻关西七卫,控制陆上商路,不失为最便捷的良策。控制了关西七卫,大明必将日趋强盛,而瓦剌必将日渐衰弱!”
大明面临的战略选择如此清晰地摆在了皇上面前,仿佛为少年天子打开了一片神秘的天空,他对这片天空无比神往!
“卫所军不堪用,要想派大军进驻关西七卫,只能招募民壮。”
“陛下圣明!”井源的声音中气十足,似滚雷一般盖过众人的头顶。
少年天子畅然一笑,可是,只须扫视默然肃立的众臣一眼,那抹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打通海路也好,控制陆路也罢,于江山社稷而言,无疑是良策,但对朝中百官的私利而言,则未必是什么好事。许多人从海禁与陆路不畅中反倒能获取暴利,一旦商路通畅了,就断了某些人的财路。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可怕的沉默意味着振军备战的远大抱负被束之高阁了!
臣工的个人私利是阻挡少年天子实现其抱负的第一道障碍,而另一道障碍则是文官苟安怯战的心态。此刻,杨溥作为代表,将文官的担忧明白无误地表露了出来:“陛下,派大军进驻关西七卫,此举势必招致瓦剌不满,战端恐怕难以避免。”
井源断然道:“在我大明的藩地进驻大军,关瓦剌何事!瓦剌要战便战,泱泱上国还怕了它不成?”
杨溥不住地摇头,“鞑贼时常入寇,边境各卫所军并非都想避战,而是双方战力差距过于悬殊,离开坚固的城防,卫所军在野外根本就挡不住鞑贼的重装骑兵!卫所军不堪用,可谁又能保证招募的民壮能强大到足以与瓦剌铁骑相抗衡的地步?”
“以往战而不利,那是边务多年失策所致!”朱祁铭扫一眼杨荣,胸中有股豪气,“陛下,臣敢立军令状,臣只需率数百护卫军,便能重创入寇的鞑贼!”
见众人默然不应,井源眼中浮起深意,“陛下,派大军进驻关西七卫,此举势在必行!大明想化解内忧外患,舍此别无他途,瓦剌胆敢阻扰,大明应不惜一战!”
朱祁铭与井源一唱一和,合成了一道选择题,似在逼迫文武重臣作出艰难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