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大雪纷飞之后,京城终于迎来了一个晴天。
日出时分,京城的各个角落响起了阵阵鞭炮声,从四面八分飘向紫禁城。
朱祁铭步入清宁宫正殿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赐了座,看样子是想留他片刻。
太皇太后的目光不再像以往那般浑浊,凝目而思的时候,目光略显清澈。“奉天殿里好戏连台,百官先是群谏放人,最后变成了群谏杀人,不知不觉间,朝局将因此而大变,是喜还是忧,皇祖母也说不清楚。杨稷昨日伏诛,京城百姓今日就开始庆贺,鞭炮声都传到了紫禁城,吵得人心烦!”
朱祁铭细心揣摩太皇太后的语意,小心道:“若非百官群情激愤,力谏皇上杀了杨稷,杨稷恐怕还会逍遥法外。皇上仁德,只准了个斩立决,让杨稷免于凌迟,不知杨元辅能否感念天子恩德?”
“感念怎样,不感念又怎样?历代顾命大臣扮演的角色各不相同,有废立幼帝的权臣,也有忠心护主的贤良,可是,不到最后一刻,谁能辨出忠奸?皇祖母从不怀疑三杨的忠心,只是皇帝有皇帝的心思,皇祖母可不敢断定皇帝的心思是错的,最稳妥的办法,只能是让杨士奇他们受点委屈。好在杨稷的确该杀!”
原来太皇太后是在为帝位的安稳着想!但皇帝的心思似乎并不在此。想到太皇太后思虑的是涉及帝位的终极权谋,朱祁铭不便搭话,便选择了沉默。
太皇太后习惯性地拿起拐杖在地上点了几点,“你乘人不备,剑走偏锋,才得以让杨稷伏诛,若真在庙堂上摆开场子与杨士奇他们交锋,你恐怕不是对手。”
按套路出牌就落了下乘,自己何必拿自己的短处去碰别人的长处?话已至此,朱祁铭觉得再深谈下去恐怕会令自己不适,便赶紧起身告辞。
太皇太后谈兴正浓,竟拄着拐杖对着朱祁铭的背影追了几步,最后无奈退回座前,颓然落座。
沿宫道一路南行,只须遥望庆元殿一眼,朱祁铭心中就顿感畅然,似将灵魂与肉身的包袱悉数卸下。
庆元殿那边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玉树环绕的妖娆世界,一顶洁白的斗篷缓缓流动,与雪色融为一体,斗篷之下,星目偶尔一闪,一抹亮色极速掠过长长的宫道。
朱祁铭咧嘴一笑,立马加快了脚步,却见常德公主从岔路口突然现出身来,拦在他身前。
“好个越王,你去白云观也不带我,天天食言,也没见你长肥呀!”
朱祁铭急着赶往庆元殿,心中大感焦急,“你放心,我大明从不和亲,哪天真有人出和亲的馊主意,皇上一定不会让他们的图谋得逞!”言毕就想开溜,却被常德公主一把拽住。
“我说的不是这事!我只想出去看看。诶,听说你在越府练兵,那天带我去瞧瞧热闹?”
朱祁铭顿感一个头两个大,“嘿嘿,常德公主,天气转暖之后,皇上就要替你遴选驸马都尉了,到了那时,你若想出去一睹获选者的真容,我可替你想办法。”
“贫嘴!”常德公主嗔道:“别看你如今是亲王,我照样敢缝了你的嘴!”
“我不能总替你冒险吧?只能带你出去一次。你可想好喽,是眼下去越府看练兵,还是等遴选驸马都尉时再出宫,你只能二选一。”
常德公主脸上飞起红霞,沉吟片刻,扭头就走,随口丢下一句话:“哼,练兵有什么好看的!罢了,这笔账先记着。”
口不对心!朱祁铭摇摇头,动身朝庆元殿那边走去。
刚出大门,就见人影一晃,徐恭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羽林右卫指挥使徐恭参见越王殿下!在下恭候殿下多时。”
又遇见了一个拦路者!想到在宫禁重地与一支天子亲军的主官私下见面,此事犯忌,朱祁铭就想径直离去,迟疑片刻,最后还是停住了脚步。
罢了,就当是最后一次!
“徐指挥使,你刚刚复任指挥使一职,执掌的是亲卫军,你是天子近臣,不可再与本王频繁接触。”
“是。但紫禁城那条线索该查查了。”
朱祁铭心中一动,凝思良久,淡然道:“羽林卫只是守卫紫禁城的禁卫军,无查案之权,你如何查?记住,从今往后,你把心思全放在天子身上,赶紧忘了我这个越王!”
朱祁铭撇下徐恭,一路来到庆元殿门前,驻足整理被徐恭扰乱了的心情,直到恢复平静后,才跨入殿中。
“妹妹,先生呢?”
吕夕谣从炉火旁站起身来,“我父亲被杨阁老叫住了。”
“哪个杨阁老?”
“杨溥杨部堂大人。”
“哦。”朱祁铭在炉火旁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妹妹坐吧。”
吕夕谣微微扭过头去,目光有些异样,“你身上有血腥味。”
朱祁铭一怔,立马明白了吕夕谣话里的意思。唉,女人心,海底针,这么一点年纪,说话都要拐弯抹角,不就是让杨稷与他的一帮爪牙伏诛了么?你倒像在抱怨我似的,一点正义感都没有!
“你伤得不重吧?”
嘿,难道是我想偏了?朱祁铭嘴一咧,笑道:“一点皮外伤而已,并无大碍。”
吕夕谣迟疑半天才落座,“从今往后,你便用心读书吧,刀剑无眼,你一个亲王怎能总是打打杀杀过日子?”
就听你的话去比了一次武,没打打杀杀呀?朱祁铭觉得委屈,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你不再练兵啦?”
“有人督训,不用我操心。”
吕夕谣嘴角浮起一抹浅笑,“你倒是个福星,听人说,跟着你的人升官的升官,受封的受封,都沾了你的光。”
跟着我的人都沾了我的光?朱祁铭本来端着一张笑脸,笑着笑着,心中突然感到一阵阵的不安,茫然道:“他们都是蒙受了天子恩德。”
“知道就好,你该回越府去住,这里毕竟不是你的天地。若是在越府,父亲与我也方便许多。哦,我父亲说了,亲王最该学的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要学琴棋书画,还得另添良师。”
想吕先生父女二人作为旁观者,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当初吕夕谣劝他赴奉天殿比武,不过是想让他证明证明自己而已,免得被别人小瞧了去,如今既然证明了,就该见好就收,适时离开这个风云际会的地方。对此,朱祁铭虽然心有不甘,但他不得不承认吕夕谣言之有理。
庙堂有风险,亲王须谨慎!
难道真要像猪一般浑浑噩噩过日子?或在风花雪月中虚度一生?朱祁铭不愿多想,因为这一切都有待紫禁城里的几尊大神给出最终的答案。
“妹妹一定擅琴棋书画,我跟着妹妹学即可。”
吕夕谣抿嘴一笑,微微扭过头去不置可否。
这时,吕希走了进来,朱祁铭赶紧起身施礼,邀吕希入座。
吕希似有满腹的心思,“唉,杨阁老与我一席长谈,我心中不安啦。殿下,老臣谋国有何不妥?”
与杨溥长谈?杨溥此举有何用意?朱祁铭皱皱眉,想属于三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们由大明的政治财富渐渐转变成了大明的政治包袱,一个有抱负的少年天子对他们失去了兴趣,这是时代的悲哀!“先生,您说,早年唐太宗与晚年唐太宗相比,哪个唐太宗更像明君圣主?”
吕希微微一怔,“为官当不忘初心,一旦丢掉了治国平天下的远大抱负,便会生出别的心思来。可是,如今的大明离得开三杨么?”
望着自己的恩师,朱祁铭不愿掺杂个人私怨来评价三杨,只能请出历史这个最好的老师作答。
“先生,承平之时,朝政离得开谁离不开谁难有定论,历朝历代的乱世、末世最能检验人的才智。每逢末世,地位显赫的公卿面对危局,其分量大多轻如纤尘,而此时真正离不开的往往是那些脱颖而出的后起之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