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三一巴掌拍在蒋乙的后脑勺上,“你个猪头,眼睫上挂草,想必一大早就钻过狗窝!”
众人举目望去,只见蒋乙左眼睫毛上挂着一根草屑,朱祁铭率先笑出了声,其他人跟着笑作一团。
这样的场面简直就是大煞风景,霓娘不禁蹙眉,旋即看看朱祁铭,容颜随之一展。“所谓‘清箬小壶冰共裹,寒灯新茗月同煎’,品茗讲求自然之趣,须闻四声,风声、泉声、琴声、水之沸腾声。”霓娘缓缓移至琴案边,右手轻拂琴弦,清丽的琴音瞬间充满斗室。“可惜,这里已有三声,只差泉声。”
徐恭等四人不知所云,就想取盏饮茶,见了霓娘从容的样子,只得愣在那里,大感不适。朱祁铭的心弦似被拨动了一下,对茗饮之趣有了些许领悟。
“不过,即便身处闹市,只要意在茶中,神在物外,也可尽得茗饮之趣。”霓娘缓缓入座,取盏近唇,掩嘴轻啜,旋即从容归盏入案,眉眼间一丝惬意处于若有若无之间,似在随身姿的徐动而轻淌。
片刻后,霓娘几近入定,一双秀目尽收烟雨之色,深邃而又淡然,呈现给众人的是一幅娴静似水,物我两忘的凝思少女图像。
徐恭等四人顿感不自在,当即垂首望向茶盏。
在霓娘身上,美貌与气韵如此奇妙地结合在一起,带给人的视觉冲击力相当的震撼。朱祁铭心中一动,便觉得此刻的霓娘恐怕是天地下最美的女子了。
室内一片寂然,唯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众人的耳根。
朱祁铭望着身前的茶盏,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如此精心地营造茗饮氛围,也未曾于饮茶时让自己的内心世界与自然环境作自我调适,更不曾醉心于茗饮之趣,说到底,往日饮茶不过是解渴罢了,而今想来,那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霓娘款款起身,“今日之茶乃阳羡茶,取于清明之后,谷雨之前,以汤清、芳香、味醇而著称。”
牛三闻言,咽了口涎水,急不可耐地伸手就想取盏,一旁的蒋乙见状,嘿嘿笑着也伸出了手,二人瞥见朱祁铭等人深坐不动,只好生生收手。
“诸位莫急。”霓娘环视一番,目光最后落在朱祁铭身上,“琴乐的精髓在于味外之旨,韵外之致,弦外之音,故而不在乎人少人众。而茗饮可涵养平和之性,以独饮为佳,所谓‘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说到底,天底下修道礼佛者最宜茗饮,明初朱朴有诗云:‘洗钵修斋煮茗芽,道心涵泳静尘砂。闲来礼佛无余供,汲取瓷瓶浸野花’。殿下,不知皇室宗亲里何人最宜清饮?”
修道礼佛?皇室宗亲?朱祁铭心中一震,皇室宗亲里清饮尚未成风,唯一好清饮的似乎只有皇太后一人,他依稀记得当年初见皇太后时就见她在清饮,而皇太后恰好又是礼佛之人。如此说来,今日饮茶并非只为取乐,而是另有用意?
他抬头望向霓娘,见她静静地看着自己,顿时明白了自己方才的揣测属实。可是,霓娘在暗示什么呢?她们背后的人与皇太后势同水火,又为何要将自己的注意力引向皇太后那边,而且直指皇太后的清饮?
罢了,多思无益,且听霓娘的下文!朱祁铭収起心思,这时候霓娘已转过身去。
“诸位可知茗饮用水以何水为佳?”
牛三与蒋乙茫然对视一眼,很快就摇了头。徐恭抚须而思,露出一副似有所知但并不急于作答的沉稳样子。梁岗咧嘴一笑,显得胸有成竹。
“雪水,梅花上的雪水。”
霓娘诧异地看向梁岗,“看来,梁大哥颇谙茶道。”
梁岗闻言就更加得意了,动动身子,把微曲的身姿挺得笔直。
一介武夫,还好意思臭显摆斯文!那边的牛三很是不爽,“雪水?哼,倒不如说荷叶上的露水来得靠谱!”
霓娘掩嘴窃笑片刻,“梅花上的雪水也好,荷叶上的露水也罢,世间的茗饮用水总还有此二说,并非无稽之谈。文人骚客嘛,喜欢触景生情,爱梅爱荷,以至于爱及它们身上的雪水露水。不过,此二者并非茗饮的最佳用水。”
霓娘再次转身看向朱祁铭,“茗饮用水,泉水最佳,溪水为次,天落水排第三,江湖水最差。”
牛三闻言就笑了,生怕别人没听明白似的,高声道:“雪水就是天落水,听听,排第三!”
这下轮到梁岗郁闷了,刚刚被捧上台,如今梯子一抽,跌相有些难看。他当即微微垂头,脊背随之弯了下来。
“今日的用水是泉水吗?”朱祁铭可不管争风头的破事,他一开口就问到了点子上。
“是泉水,但北方的泉水并非上品,连紫禁城所用泉水也是如此。天下名泉尽在江南。”霓娘望着朱祁铭,眼中略带深意。
嘿,江南上佳泉水若被运至京城,岂不成了稀世珍宝!想必皇太后······皇太后?朱祁铭碰到霓娘的目光,心中突然冒出一道奇怪的想法,但他又怀疑自己是在胡思乱想,便直直地愣在了座上。
假如霓娘真在暗示什么,那么,这绝非出自她们背后之人的本意,而只是她们自己的用意,这就值得玩味了。朱祁铭的思绪顿时回到了京中的浮华岁月,想到了皇太后要将自己留在宫中的一番说辞,往昔的那道疑问又浮上心头:难道自己此生真的与皇太后有莫大的关系?
“三妹,你快说,江南都有哪些名泉?”梁岗忍不住开了口,只是这称呼······唉!
学着云娘的口气称呼霓娘?好像还没到这个地步吧!朱祁铭惊诧得半天缓不过神来。
那边牛三不屑地撇撇嘴。徐恭大概听不过去了,轻轻摇了摇头。只有蒋乙无感。
霓娘也是愣了好大一会儿方想起要回答梁岗的询问,“江南名泉甚多,如无锡惠山泉,苏州宝云井,饶州陆羽泉,杭州虎跑泉,怀远白乳泉,庐山谷帘泉,镇江金山中泠泉,等等。”
小小茶盏装着天下!直到此时,朱祁铭才对茗饮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眼界也随之大开,而霓娘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又拔高了好几个层级,好在她近在眼前,若只是慕名,那难免会让人生出“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感叹。
霓娘撤下朱祁铭身前的茶盏,换上一盏热气腾腾飘着异香的蓝茶,“殿下年少,不宜饮茶。方才那盏仅供殿下观赏,这盏茶是特制的天珠茶,可解毒疗伤,且于殿下习武大有裨益,往后每日早晚各饮一盏,十日后即可见效。”
朱祁铭举盏轻啜一口,但觉温度适宜,入口生香,茶水并无异味,便分作数口饮尽这盏天珠茶,落盏后身上微微出汗,起身时已是遍体通泰。
牛三料天珠茶肯定没有自己的份,当即指着身前的茶盏道:“霓娘,咱们能喝么?”
“请便。”霓娘转身走向琴案。
在《潇湘水云》的琴曲声中,牛三与蒋乙举盏一饮而尽,转眼间牛三就拉长了脸,手中晶莹如玉的茶盏坠于地上,摔成了数瓣。
“茶已凉,难喝死了,白咽了许多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