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最后一方晚荷盛开的时候了,经过一些时日的琢磨,我要为他作的舞已到了尾声。只待着今日和依兰再合一遍,便可以拿过来给他看。
依兰要晚些时候才来,我便一个人到雅苑里坐坐,又随手拿了一本书看。看着看着却觉得书上的字都模糊起来,变成了一个个调子,起承转合。又突然氤氲开来,成了一篇篇舞蹈。风吹着书页翻起来,只觉得眼前成了一幅幅生动的画面。
转头又瞧见昨日在书案上写的“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暗暗笑着自己果真是魔障了。芸儿端了杏花糕、海棠酥、胭脂醉走过来,见我兀自笑着,脸色也明媚起来,走上前来问我:“姐姐想着什么呢,这样开心。”我瞧着庭外几朵开得正好的荷花,笑道:“你看,都已经快要初秋了,这荷花还开得这样好。”正说着,又见着几只喜鹊飞过来,扑楞着翅膀,溅起一地的流光。
芸儿也欢喜道:“喜鹊都赶着过来了,看来今日可会有喜事呢。”我笑着不说话。芸儿坐在我面前,将新摘的莲蓬一字排开来,又拿了白瓷碗儿,一颗一颗将莲子剥出来。我瞧着那些莲蓬,碧绿碧绿的蓬子里又有些熟的狠了的莲子,零星绽出几点红蕾,像是初春时开的早的花儿,可不是小蕾绿意深吗。
湖上有风吹过来,荷花幽香隐隐扑上面,当真是良辰美景。又笑道:“周敦颐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我今可算是都见着了。”芸儿听了接口道:“姐姐眼里看的书多,我可跟着学了不少,说不定将来也能成个大文豪呢。”我听得她说话满是稚气,也笑道:“是啊,你可赶紧成了文豪罢,也好教我沾沾光。”她听了我的话,笑的越发开心起来,站起身来一作揖:“请凌公子多多指教着。”我笑的更开,“我可不敢指教,都成了大文豪,我岂不是班门弄斧了。”
依兰这个时候过了来,见我俩笑的开心,又说道:“我错过些什么了?”芸儿抢着说:“我姐姐说我将来会成大文豪呢。”她说的稚气可爱,言毕我们都笑了。
依兰过来坐在琴案边,试了试音色,问我:“你俩玩的这样开心,今日可还要练着吗?”我起身来,她只看了一眼便知晓我的意思,于是等我收拾好上了莲花台,便手起弦动,将曲子弹了起来。荷花的香气配上她的琴音,仿佛将时光静止开来,我听着她的调子,纵步随着,又听到身上的环珮叮咚作响。只是觉得时光静好,大约也不过这般光景。待到琴止舞毕,方才理了理衣容,到她俩跟前去。
“如今你跳的越发好了,比当时在倚芳阁,还要好”,依兰将手按在筝弦上,又道:“你可告诉我,是不是因为他。”我坐在她对面笑着说:“你净会取笑我。”
芸儿将端来的吃食拿过来,“姐姐你们合了这样久一定也饿了,快吃些东西吧。”说着拿起两块海棠酥递过来。我不接,只是笑着看她,又对着依兰说道:“你瞧瞧,这明明是自己饿了,还要讨巧说是要我们吃。”芸儿一时嘟起了嘴,又红着脸道:“姐姐你净会取笑我。”
依兰笑着接过芸儿的海棠酥,细细端详道:“海棠花香味甜淡正好,也亏得你有这样巧的心思,这海棠酥做来不易,我可不愿意辜负。”我笑笑不语,芸儿又抢嘴道:“可不是,这海棠酥要采了新开的海棠花,分成两份,一份要细细的剁碎,掺上薏仁,红枣,红豆,在一起弄成团做馅儿。再拿了上好的江米粉,将另一半儿海棠花兑上牛乳,和了来做成皮儿,待到包了馅儿再在外面撒上芝麻,又要用海棠花熬煮的水来蒸上半个时辰,方才能软糯可口。”
依兰拿着放在口中咬了一口,赞道:“果然是入口留香,仿佛真的置身于海棠花从中了。”我微笑不语,手中的披帛在指尖泛起褶皱来。又道:“也不过闲来无事,做做手工罢了。”
依兰笑一笑道:“便是你这份儿巧心意,他也不敢负了你。”我微微囧起来,红着脸说:“怎的有的没的又扯到他身上,我不过是自己打发时光罢了。”她又看过我来,问我:“灵儿,”顿了顿,欲言又止的样子,“你晓得苏子珩是谁吗?”她的后一句话分外轻一些,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听不真切,便又问道:“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俩,是君生我亦生,上好的缘分。”我也拿了一块海棠酥放在口中,笑的月朗风清。只想着明日要舞给他看,心里高兴得很。我拉着依兰的手:“你今日不要走,便和我在这里住下吧。”她看了看我,点点头。
如此,便也是一夜过去。
这日下午的天色极好,碧空一望无际,云朵绵密如绒絮,又有清淡的风徐徐而来,真是心旷神怡的好时候。我和依兰走在初秋的杏子林里,有小小的杏子探出头来,像是一点一点青绿的花朵。熏暖的和风吹过来,带着些青杏的涩涩味道,像是手指轻柔抚摸脸颊的感觉。
又到了雅苑附近,看着满池荷叶硕大如蓬,荷花在其中亦是疏落有致,又掩映着莲台明明灭灭。芸儿悄悄地过来说了一声公子到了门口了。
我和依兰换了个眼色,只是微微一笑。依兰到了杏林里,指尖轻动,便拨出绝尘的调子来。我莲步上了荷花台,听着周围的动静。直到他走近了,方才拈指如兰,慢慢地转起身来。
他走近了看,方才看到,莲花台上,正有人翩翩起舞。雪白的薄罗衫,遍绣海棠花梨花色百褶裙,身上带着天水碧的披帛,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肤若凝脂气如幽兰。似仙似灵,端的是不食人间烟火,却又透出些人间气韵来。他看她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眸含净水清澈见底,头上的白色丝带随风飞起来。白色海棠烟罗软纱,刚及脚踝处梨花色衣裙,身子轻轻转动时长裙绽开,举手投足又如飞花杨柳般清浅有度。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他不得不承认,她身上是带着些仙气的,却又不是一骑绝尘清冷的不食人间烟火,却是耽于人间烟火,又将出世入世把握的刚刚好。他的脸上露出些不甘来,一曲终了,舞蹈也落毕,有合掌的声音响起来。
我收了身姿下来找他,看到他眼中的净水。他今日依旧是一身白色衣衫,长身玉立,目光温柔的看着我,开口道:“你跳的是什么曲子,我竟不知晓。”我拿了一个橙子在手里,轻轻地剥开,又道:“这支曲子还没有名字,我只等着你来取。”
他看着我手中的橙子,又说:“原来人说纤指破新橙是这般光景,”顿了顿又道:“这曲子是你自己写的?”我上前两步,含笑道:“是我闲时写的词,又找人作了曲。”
“哦?词可还在吗?”我过去小案边拿了前些时候写的词,他打开了看,只见卷上写的是:
玉簪枝头绽笑,合欢轻敛娇颜。翠柳墨梢鸣金蝉,荷风馨染庭院。
廊下诵书对弈,窗前泼墨诗笺。箫笛锦瑟诉流年,醉舞沉心小剑。
又续了一阕:
迦蓝夜雨潋滟,合欢初晴微凉。芙蓉碧叶满荷塘,时有泠声作响。
扁舟水影摇曳,花魂溢彩流光。金簪溅落青梅嗅,水点金莲微放。”脸上露出清澈的笑来:“你竟都写了进去了。”又拿起笔,在后面添了一阕词:
雪色梨花红莲,凌波仙子翩跹。邀醉舞破胜芳妍,嫩蕊凝香初绽。
碧叶荷风怀远,当年剪烛深谈。平湖轻舟采香莲,棹影行思梦断。
他抬头看我,又问:“我续的可好?”我低头看看,笑笑不言语,心里却开心。这个季节乍寒还暖的风,静谧无声。我迎面看上他乌黑的瞳仁,温润如玉,却又含着轻轻浅浅的笑。我没有转过头,因着在那一瞬间,我在他的眼睛里发现了自己的面孔。我在他的眼睛里看着自己,也知晓自己的眼睛里定然是他。又道:“我可不是甚么凌波仙子,我只想耽于这人间烟火,溺毙了方休。”
“你还没有取名呢。”我又提醒他道。他颔首想了想,写下七个字,我近前了去看,只见他笔墨动容处,是七个字:“一生一代一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