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挤在一张不大的单人床上,盖着同一床被子,枕着同一个枕头。没办法,毕竟那是何俊毅唯一的一个枕头。
“真的服了你,又是喝多,又是骨折,还非要自己洗澡,就是不要我帮忙。你的手是怎么办的?我真怕你摔死在里头!”何俊毅边抱怨边后怕。
“呵呵,我把绑在旁边的毛巾架上吊起来啦…你放心,我没喝多,怎么会摔呢?”
“怎么就没喝多?怎么就不会摔?之前不是还以为我要杀你,从沙发上滚下来了?我说你怎么就觉得我要杀你?”何俊毅仿佛咬住了这个问题。
“快别提了,这种丢人的事…”王立彬赶紧打断了这个话题,切换为另个话题,又一次转守为攻:“话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光着身子又拿着把尖刀去厕所到底是要去切什么?难不成去练葵花宝典了?快让我瞧瞧还在不在了…”说着他就掀开被子,头往里边钻去。何俊毅吓得赶紧往一边躲,可床太小,这一躲,他就滚到了地上。
这招果然成功地避开了那个话题,从地上爬起来的何俊毅老实交代道:“我就是去把热水器上面那个贴纸给刮下来而已,我用手揭不下来…”
王立彬没辙了,“什么贴纸非得那会儿揭下来?”
“还不是你那个‘著名影星马如秀’,你的C罩杯的秀秀!”何俊毅怪怪地看了王立彬一眼,“她偷看我洗澡!”
王立彬没心思听他扯淡,用完好的那只手一巴掌把他打下去,“啥?说清楚点。”
“我房东刚装上的热水器上边贴着你的秀秀的广告纸呢!”何俊毅学着马如秀瀚海冰箱的广告腔调模仿了一遍:“瀚海平衡式燃气热水器,认真贯彻GB6932—94国家标准,更安全,更放心,瀚海电器,您最贴心的选择。”
原来如此,王立彬总算明白过来。思绪又被带往了两年前上班的第一天,就是那一天,他面前坐着个未来的大明星;就是那一天,他知道这位未来的大明星胸是C而且能喝一斤白酒不倒;就是那一天,他与躺在身边这位“小何”结下缘分。
“马如秀的靠山是华哥…”身边何俊毅的声音打断了王立彬的思绪,“也难怪会代言瀚海电器,还摇身一变成了‘下江市旅游形象大使’,就因为她有黑帮背景…”
王立彬小小的惊讶:“原来你也知道这个。”
“华哥一出现,公司上下还有谁不知道?”何俊毅叹了口气,又望着天花板感悟起来:“就像冯天佑说的,‘你们永远不知道面子对于一个男人有多么重要’,一个自认为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身边只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女人,而不是摆不上台面的三陪小姐。就像你说的刘局刘红正要把受贿的钱洗成赌博赢来的钱一样,女人的身份又有什么不能洗的呢?随便洗一洗不就变成了什么狗屁形象大使!就算我们圈子里的人都知道马如秀的出身,可大多数外头的人不都还是不知道吗?等十年一过,我们这批‘吃青春饭’的吃够了,接二连三退出了这个圈子,新一辈的人就真的只听过‘形象大使马如秀’而不是‘三陪小姐马如秀’了…”
王立彬长长叹息一声:“想不到你也对这个圈子看得这么透彻。这个社会就是个大染缸,我们身处在半黑不白的交界点,身边全是‘被染过’的人。阿毅,你只知道马如秀是华哥捧起来的,可你应该还不知道,华哥还有另外两个女人也在公司做‘妈妈’吧,你也应该还不知道,华哥还有一个女人在公司做歌手吧…”
何俊毅先是一惊,随后仔细想了想,试探问道:“不会是燕子和娟子吧?还有那个演艺部经理,唱歌最难听的‘王牌歌手’月亮?”
“真聪明,不愧是我的‘地保部’经理。”王立彬侧过头赞赏地打量了何俊毅一眼,可是很快他又长长叹息一声,语气充满了无奈:“你知道吗,不光是冯天佑和司酒库老王头我得罪不起,公司上下我得罪不起的人太多了!我其实就是一傀儡,总经理的光荣我没有,总经理的烦恼我倒全有;总经理的实权我没有,总经理要承担的责任我倒全得承担。我他妈还真没见过比我还窝囊的总经理!”
如果不是刚才那把刀子把他吓醒,此时的他应该早在酒精的作用下沉睡,而不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倾吐心声。他孤独绝望的表情让人无法将他与总经理一词划上等号;那沙哑无奈的声音,仿佛也是从这世上最落魄的流浪汉喉咙中发出来的。卸去了任何身份,他只是一名断了胳膊、受尽欺辱、泪往肚里咽的弱者;卸去了任何身份,他只是一个有着些许可恨之处的可怜之人。
“喝点酒能够活血化瘀,消肿止痛!来来来,把这杯酒喝了,让你的胳膊好得更快点!”褐衣男倒酒时的话还回荡在何俊毅耳边。强烈的负罪感让他透不过气来。
“彬哥,对不起,都是我把你害的。”不知情的何俊毅一边道歉,一边安慰起王立彬来。“不过,你也别太悲观了,总经理的实权,你不是真的一点也没有啊…”
“你指的是我还能管管那些服务员?”王立彬嘲笑起了自己,“有了冯天佑,服务员我也快要管不起了。你知道的,小姐是摇钱树,本来就管不起,冯天佑也只能抓抓服务员了。他出台的什么‘裙子里头不允许穿裤子’政策,大部分还是针对服务员的。就算有一天他让服务员排成一队,他挨个掀裙子检查里头有没有裤子,我这个总经理也管不着。”
此话乍听离奇,细听有理。何俊毅岔开了话题:“话说,这个冯天佑看起来岁数不大啊。”
提起了冯天佑的岁数,王立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当然不大,才二十!我给一个二十岁的小毛孩斗!”
何俊毅吃了一惊:“他才二十,那他妹妹得多小啊?”
“才十六岁!我给一十六岁的小丫头片子牵着鼻子走!”
何俊毅听呆了:“乖乖,这个杨绍忠也真是会玩…”
“别说他戏十六的果儿了,他就是戏六岁的嫩果儿,我也斗不过!”
“什么叫‘戏六岁的嫩果儿’?”何俊毅听不明白他的方言。
“这人哪,想要飞黄腾达,说白了,要么他妈睡对了人,要么他自个睡对了人!”王立彬没有正面回答那个问题,自顾自又抱怨下去:“冯家的妈没睡对人,所以还得靠冯春雨去睡,冯春雨往杨绍忠床上这一躺,家族命运就此改写。爷这辈子没睡对过人,所以混到今天,还得被十六岁的小丫头片子牵着鼻子走!”
何俊毅总算听了个明白,只好安慰道:“不管怎么样,你的权力总归还是比冯天佑大…”
“比他大有啥用?”王立彬的怨言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他开始一条条细数起公司里不敢管的人:“你瞧瞧,收银部的头儿是刘青山的姘头,刘青山又是刘红正的亲人;音控部的头儿是那个女行政副总孟婵娟的姘头,孟婵娟她爸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来头…公司招待公安局那些人的时候,我亲耳听见他们老是提到孟婵娟她爸,你觉得刘青山跟孟婵娟这两个人我还得罪得起吗?如果你知道我得罪不起华哥,得罪不起杨绍忠,你就该知道我管不了演艺部、营业部,如果你知道光是刘青山孟婵娟两个人介绍进来的阿猫阿狗就几乎充斥了公司所有其他的部门,你就该知道我是一个多大的傀儡。就连厨房打杂那小子当着我面把掉地上的水果捡起来丢回盘里端给客人,我都不敢吱个声。”
看他带着酒意越说越激动,何俊毅却提不出半点反驳意见,思来想去,也只好接着安慰道:“不管怎么样,你还有我啊,我不是一直都在吗?”
他的声音温暖坚定,本该像一缕阳光照进灰暗的心灵。可是在此刻王立彬的眼中,却成了**裸的讽刺。
“是啊,我也就在保安面前充个胖子了,呵呵…”他自嘲地笑笑,转眼又反驳起了自己:“可是我也只不过是个客人的传话筒,他们使唤我去哪儿,我才能使唤你把我送去哪儿…”
何俊毅不开心了:“你别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使唤’,什么叫‘也就在保安面前充个胖子’?保安怎么你了…”
“呵呵,如果保安真的能保护好我的安全的话…”王立彬也不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酒精糊涂了他的神智,说话也不再经过大脑。这句话出口,仿佛是在怪罪何俊毅的误伤行为害他手臂骨折。
“对不起…”何俊毅仿佛听懂了他的意思,又道歉起来。
来自何俊毅接二连三的道歉让王立彬控制不住内心的自责,糊涂的神智让他做出了一个令人费解的举动。他突然翻过身,用那只完好的右手一把抓起何俊毅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打去。
狠狠的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彬哥,你这是在干什么?!”何俊毅震惊得抽回手,一下子坐起身来。
王立彬仍旧不肯开口解释,突然又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
何俊毅吓坏了,本能地一把将他按倒在床上,却不敢伤及那打着石膏的手臂。王立彬无力地挣扎了许久,最终颓然倒下,黑暗中,依稀看见他眼角流出晶莹的泪。
他居然哭了?他为什么会哭?就是单纯喝多了吗?可为什么以前喝再多也没见他哭过?他居然还有自残的倾向,为什么?难道令他骨折的那一拳头把他的脑子也震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