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停止,瞳孔散大,脑干反射消失。
前几分钟还在威武神气的四个大男人,此刻跟傻子似的呆立在这具尸体面前。对于这样的结果,人人都早有预料,人人却都并未行动,人人都在为自己的私欲做着斗争,别人的生命权在他们面前,也远远不如名誉权来得重要。
终于,杨绍忠打破了这死一样的沉默:“何师傅是谁介绍进来的?”
王立彬的心好像突然被拧了一下,久久回答不出这个简单的问题。他甚至不敢默念出那个名字,残存的良知让他在念起这个名字时,心头莫名有被敲击的颤抖。沉默许久,他才语无伦次地答道:“一个,一个保安…队长。”
他知道这句话有些病句,毕竟保安队长总共才一个人。但现在的他哪还有心思去顾及这个,他只知道,他连“那是我朋友”这句话都说不出口。
“通知他。”杨绍忠仍然言简意赅,目光深邃,似乎在思考什么。
听到这句话,一旁的天佑仿佛有些不安,又怪罪起了王立彬来:“都是因为你,要不然他根本死不了。现在家属要找上门来了,这下钱有的赔了…”
一听这话王立彬不乐意了,立马反驳:“你说什么?都是因为我?你有没有搞错归根结底到底是谁?说话请摸摸自己良心!”
天佑冷笑一声:“到底是谁该摸摸自己良心,你心里有数。”
“够了!吵什么吵!”两人的争执让颜面失尽的杨绍忠忍不住发起飙来。再次望了望躺在白布里的何师傅,他的神情十分复杂,“归根结底是我,OK了吧!赔钱也轮不到你们!”
“杨大哥…”天佑与正廉一同望向杨绍忠。“杨叔叔对不起…”王立彬也夹杂在里头小声道歉,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道歉什么。
突然,杨绍忠抬起头来,视线移向了他们三人的后方。三人也赶紧回过头去一看——原来何俊毅竟然早已站在他们身后,听见了他们刚才所有的对话。
强烈的心虚让王立彬倒吸一口凉气。
在听到石成金“已经…送医院了”中间的犹豫时,最坏的结果已经浮现在何俊毅的脑海。可当他赶来医院,亲眼证实了最坏的结果,这个消息仍然如当头一棒狠狠敲击下来。记不得最近一次流泪已经是多少年前,此时此刻,他的大脑已经失去了控制能力,泪水不听使唤地拼命往下掉,周遭的世界已是一片空白。他默默走向爷爷的病床,默默伸出手,就在这刻,王立彬悄悄闭上了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何俊毅落泪。他的心中,却有两个声音在交替响起。
一个声音在说:“把事情从头到尾全部告诉他,让他来决定是不是原谅吧。”
另一个声音在反驳:“不行,绝对不行,你只能告诉他一部分,关于杨绍忠突击检查的这一部分,关于天佑言语刺激的这一部分。至于你为了解释自身清白拖延时间耽误治疗的这一部分,是万万说不得的。”
第一个声音又说:“可我能做到永远瞒着他吗?”
第二个声音又据理力争:“你说了也只会让他更痛苦,还不如把所有责任推到杨绍忠他们三个身上,这样一来,拖延时间的罪名就消失了,只剩下言语刺激的罪名,这个罪名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第一个声音渐渐微弱:“可是我做不到…”
第二个声音渐渐变强:“没有可是!现在只要杨绍忠他们不说,这事的详细过程就不可能有人知道。”
睁开眼,再望向何俊毅时,他的眼中少了一些心虚,多了一些坚定。他认为,只要杨绍忠他们不说,这事的详细过程就不可能有人知道。他认为,杨绍忠肯定也不会说,毕竟拖延时间是大家共同的罪责,而不只是王立彬一个。
“对不起,我们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把他送过来了,可还是…”杨绍忠的解释果真如王立彬预料一般。此时此刻,也只有这样的解释最适合不过。
突然,何俊毅扑通一声跪倒在爷爷的尸体面前,他脸上的痛苦与自责微微刺痛了王立彬的心,王立彬又一次微微转过头,闭上了眼睛。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灌输着一个强烈的念头:“在何俊毅面前你一定要装无辜,装得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没拖延时间最好;在杨绍忠面前你也一定要装无辜,装得连自己都觉得货架上全是真酒最好。”
何俊毅止不住流泪,根本无暇兴师问罪。杨绍忠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天佑走向一边默默抽烟,神情满是焦躁。正廉自始至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似乎神色淡然,却不敢直视杨绍忠的眼睛。
杨绍忠又叹了口气,用一句模棱两可的陈词滥调化解了这场尴尬:“阿彬啊,今天的事情都是一场误会。”
对于这话,天佑却不以为然,立马反驳:“误会?我看不见得!我承认,我们弄虚作假是我们错,可这又能证明什么?这就能证明那个货架的酒都是真酒了吗?”
此话一出,那没脑子的杨绍忠又顿时起了疑心,皱眉望向王立彬。
王立彬的心又怦怦跳动起来,他努力保持镇定,平息一口气,用余光扫了扫何俊毅,开始了攻守结合的辩驳:“那么我们就做一道假设题吧,我们先假设,这批酒确实是假酒。那么现在就三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摆在眼前。第一,在酒的生产、包装、运输、销售过程中,我跟何师傅不仅不是唯一能接触酒的人,甚至不处于最初能接触酒的环节,而是处于最末端那个环节。每一个环节都有被人调包的可能,而且他们可以在许许多多的条件与开放的环境下实施调包,比起我们在这个小小的储藏室里,有更多施展拳脚的空间与机会。第二,我相信杨叔叔一定是接到了某些人的举报,才会对酒的真伪起了疑心,那么这个举报的人又是谁?他完全有可能存在的恶意诽谤行为,被你们轻易就忽略掉了。第三,这个问题就更严重了,在你们确定了酒被调包这个事实后,就一口咬定这出自私底下的个人行为,而不是官方行为,更不是官商勾结的行为。但是又有谁敢拍着胸脯说上一句‘维福士老板是个绝不生产一滴假酒的信誉商家’?谁又敢拍着胸脯说上一句‘许局指定的酒,绝对放心安全’?谁又敢拍着胸脯说上一句‘维福士作为一种权钱交易的政治产物,却有着过硬的质量’?没有人敢,所以天佑,你的一切怀疑后头都得打个问号。你的一切怀疑,都完全建立在个人主观臆断的基础之上,你用你偏低的智商、逻辑能力,和武断的行事方法,硬生生把矛头指向了无辜的我和何师傅,陷我于不仁不义,更导致何师傅心脏病突发猝死。你草菅人命,天理难容!”
一番话说得天佑顿时脸红脖子粗,他气急败坏指着王立彬的鼻子张口就骂:“你以为你是道德楷模,你的内心也是污泥一团!要不是你…”
听他仿佛要把拖延时间一事抖出来,王立彬吓坏了,赶紧转了一个话题,用更大的声音盖住了他:“草菅人命还不是你唯一的罪行,你作为叔叔的晚辈,却采用如此卑劣的欺诈行径,将长辈玩弄于股掌之间,无视长辈的尊严与名誉,实在大逆不道,罪不可赦…”
“好了!怎么又吵起来了!”杨绍忠又按捺不住发飙,打断了这场无谓的争吵。
所有人闭上了嘴,周围又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无处可落,又齐刷刷集中在了何俊毅的身上。至此,何俊毅已经自以为听明白了整场风波的起末,所有的怒火也都集中在了天佑的身上。
他猛然站起身,朝天佑直冲了过去,他眼里的杀意顿时吓软了天佑的双腿。一旁的杨绍忠与正廉见状,竟以最快的速度躲得远远,唯恐伤及自身。王立彬见状不妙,赶紧上前拉住何俊毅的胳膊,可是很快就被用力甩了开。
没有人能保全天佑。此时的他早已吓得面如土色,魂不附体,只剩下了拼命后退的本能。可是室内的空间实在是太过狭小,他根本无路可逃,无处藏身。
何俊毅恨杨绍忠,恨这两位年轻人,更恨自己。可他的恨现在只有往天佑身上发泄。忏悔的亲情,不公的社会,人性的审判,统统紧握在了愤怒的拳头里,让所有凝聚的仇恨之血在这刻迸发。
聚满全身力量的一拳重重击打出去,只听“咔嚓”一声,好像有人的骨头断掉了!可是定睛一瞧,王立彬却痛苦地捂着手臂惨叫起来!王立彬?怎么会是他?
他居然会坚定地挡在天佑面前?
“彬哥!”何俊毅震惊的怒吼。
“啊,快叫医生,快叫医生!”躲在不远处的杨洪伟开始大喊。护士们纷纷跑了过来。
……
私了“假酒风波”,是杨绍忠唯一的出路。继续纵容那两个人,也是无能的他唯一的选择。当一个人四周围绕着太多炫目的光环,便太容易两眼昏花,以至于就算明知自己身边围绕的是苍蝇,也只好继续把它们当作蜜蜂对待。
天佑——冯天佑,正廉——王正廉,是杨绍忠现任情妇冯春雨的哥哥和表哥。阿咪的时代已经悄然结束,可冯春雨的时代又重新上演。杨绍忠的枕边,总少不了两个女人,一个负责生儿育女,一个负责吃喝玩乐。
“阿彬啊,这件事情真的对不起你…”
骨科,杨绍忠撇开了其他人,与王立彬两个人单独说着话。事到如今,他没有再隐瞒冯天佑与王正廉的身份,也没有再隐瞒自己妻外有妾的事实。他的脸写满歉意,可王立彬看得出来,他的心却仍然偏向冯家人多过王立彬。
真是一场笑话。干爹永远胜不过亲爹,干叔叔永远胜不过亲叔叔。十几年尽心尽责的干儿子生涯,却仍然换不来杨家人的信任,不仅如此,王立彬在杨家人心目中的地位,甚至还敌不过杨绍忠刚刚包养的情妇她哥。
“你跟小何处得不错,你的话他应该还是会听的,而且他也不可能跟我们这么理智地坐在一块谈。所以这还要麻烦你…”
“我懂。”王立彬忍着剧痛点点头。
杨绍忠决定以五万块私了此事,这五万块,是他为冯天佑和王正廉,更是为自己的行为埋的单。钱是个好东西,它既然足以买断一条人命,那么买断尊严与良知,就更不在话下了。
王立彬竭力忍住窒息的痛,去揣摩杨绍忠每句话的意思,心头五味杂陈。他在想,如果这一拳不仅能让何俊毅免于故意伤害刑责,也让这场假酒风波就此了结,他倒也觉得值了。可是这场风波真的能随着这一拳就此了结吗?怕是反而会愈演愈烈!
刚才王立彬的那番有力辩驳仍然回荡在杨绍忠耳边。杨绍忠知道,确实有众多环节可以被人钻空子,也确实不能忽略温文雅与许兆丰的嫌疑,可是那句“我跟何师傅不是唯一能接触酒的人”之中,那“唯一”二字,他听得格外真切。
虽然不是“唯一”,但最起码是“之一”。也就是说,那批真假难辨的酒,仍然与王立彬这个最末端的环节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那么,接下来他会怎么处理呢?如果从维福士厂家出来的就是假酒,那么叫他们来鉴定的意义也不大。那么究竟问题出在哪个环节?没脑子的杨绍忠一筹莫展。
事到如今,那令他颜面失尽的“黑白双煞”,却仍然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毕竟那是他枕边人最亲近的人。
将冯天佑任命为星辰度假村的大堂经理,再让他与冯春雨的外公掌管司酒库,这是杨绍忠最终的决定。从今往后,这个冯天佑与那位外公将会全心全意辅佐王立彬的工作,也将会全心全意监督王立彬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