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兴身着保温服走向地面。
此时地表上已是一片死寂,只有冰冷的高楼大厦矗立其中,仿佛一片钢铁丛林,里面却全都空无一人。
他向周围扫视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定格在那座高耸入云的大楼上。它在城市里鹤立鸡群,同样在世界超高层建筑中鹤立鸡群,那高度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这座大楼的名称是广州云锋塔,因外形大致为三棱柱,中间窄,上下宽,如刀锋直插云霄而得名。有六百二十一层楼高,总高度为2249米,差不多是世界第二高楼的两倍之高。它在2042年完成,成为广州新的地标。
建造时它的安全性经过严格审查,仅地基就打了四百米深,建造时用的是碳纳米管作材料,却仅用两年时间建成。
当时号称能抗12级地震,17级台风,以及任何情况下的火灾、雷电以及恐怖袭击等。后来事实证明果真如此,它在多少风雨中屹立不倒,甚至毫发未损,可谓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迹。
张文兴轻而易举地入侵了广州云锋塔的电力系统,使得电梯重新运转,他选择了一部电梯,准备到顶层621层。
他很清楚自己的下一步将要做甚么。
输入“621”后,他的手指迟疑了一下,放在“确定”键边上,陷入了沉思。
电梯门关了,他鼓起勇气,按下了“确定”键。
显示楼层的数字在不断跳动,很快就超过了100,他紧盯着那早已布满灰尘的屏幕,感到深深的悲痛与无助。
张卫中死后,张文兴在单位里成为了一个或有或无的人物,上级不重视他,同级也不和他合作,甚至有人嘲笑他只会编程不会基础物理,来科研单位混饭吃。张文兴一次次都忍住了。
朝着玻璃外墙往外望去,他看到底下的楼群已经低矮得如书本般高,不知不觉中,周围已被云海笼罩了了。那云海如同地上冰雪一般白亮,整个世界被冰冷的白色充斥着。
穿过云海,太阳光重新照进了电梯轿厢,可张文兴的心里却没有一丝温暖,反而更加寒冷了。他对生活彻底绝望了。
他无数遍问自己:“一定要上去吗?”
可每思考一次,他的信念就越坚定。
电梯上升到484层,此时云层也被远远地踩在脚下。
503层,张文兴给科研单位的微信群里发了一条语音消息:“我在云锋塔,你们到楼下等我吧,快点来。”
科研单位的人收到这条信息的人都很疑惑,不知是甚么实验要到那种地方去做。他们本来想和往常一样置之不理的,但怀着好奇心,几名同事还是赶到云锋塔楼下,却不见张文兴踪影。
而此时,电梯终于到了621层。张文兴缓缓走出电梯,来到了天台上。
“奇怪,到底在搞甚么名堂,让我们在楼下等,人却不见了。”同事甲抱怨道。
“他让我们来这破楼是为了做甚么实验?又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过来?”同事乙说。
于是他们绕着云锋塔底部走了一圈,寻了四百米,又往楼里找了一阵,没有任何发现。
“走吧走吧,别耽误我们的项目。他想拿我们取乐。”同事甲说。
“不对,”同事丙叫住了前两人,“听他的声音,不像在开玩笑,好像很严肃的样子。莫非他要……”
一个不安的念头在同事丙的脑海中闪过,他颤抖着手指指了指几乎看不见的楼顶。
所有人一下子都明白张文兴要做甚么实验了。只是个初等物理的实验,关于自由落体公式的论证,而且实验的对象很可能是人。
“文兴你在哪里?”同事乙焦急地发出了条语音消息。
许久,对方冷冷地回答两个字:“天台。”
同事丙赶忙跑回车里找了台高倍望远镜,往天台上一看,此时云消雾散,果然有一个人在边缘徘徊者。
“你想怎么样?”同事甲急忙问道。
“我要结束我所有的痛苦!”张文兴情绪激动地说。说完,他一脚跨出了天台的栏杆,跨坐在上面。
“不!你不行!冷静!快下来!”此刻同事乙冲进大楼,进入电梯,同事丙紧随其后。
张文兴不由自主地往下瞟了一眼,双腿不由得瑟瑟发抖。他一直在犹豫不决。
“剩下的项目就交给你们去完成吧!我要走了。”张文兴用微信语音说。
“不!你不能走!你是我们的同事!”
“是同事(哔——)又怎样?”张文兴发怒了,“我父亲死后,你们根本就没把我当过同事,还故意嘲笑我,还故意对我说数据破译进展缓慢,压根就是没放在心上!”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我们一直很重视你!没有你,项目根本无法完成!”同事甲哀求道。
“好啊,现在这种时候了才(哔——)来拼命说好话?对不起,晚啦!还有你!”张文兴对同事丙说,“我父亲的牺牲就是你的失职造成的,是你的责任!”
“不是这样的!那是他自己在试验中失误导致的!”
“还(哔——)敢推卸责任?!”张文兴悲愤交加,他感到世界上最后一丝光明消失了。他对同事丙破开口大骂,然后把脚收了回来,在心里默算一下自由落体所需时间,然后用力把手机扔了下去,以表示彻底断绝与那帮马后炮的人联系。约22秒后,同事甲目睹他的手机被如此强大的重力加速度与与地面的撞击中摔成了碎片——即使落在雪地中。而后,他按了身上一个按钮,卸下了这套保温服,顿时身体暴露在零下八十度刺骨的寒风中。
张文兴的时间不多了,这次咬紧了牙,忍着极度寒冷,后退数米后竭尽全力地起跑,在栏杆前起跳,又以栏杆作为跳板第二次跃起,整个人以一条抛物线飞了出去,开始往下坠。
这时,原本散开的云又重新聚集在一起。
四秒后。
人生中的往事在张文兴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些曾经经历的生死瞬间接二连三地重现。他仿佛看到当初四个人齐心协力地穿越宇宙尘埃带和时空裂缝,仿佛看到钱行铭牺牲前凝望着长征六号的眼神,仿佛看到钟霖牺牲前仍保持着打字的姿势,仿佛看到李航牺牲前使劲最后一丝力气为10岁的自己开辟出一条生命通道,仿佛看到钟宇牺牲前与敌人拼尽最后一颗子弹,仿佛听到自己父亲牺牲前对他的句句忠告。张文兴深知,自己就是下一个。
他忽然感到时间流逝速度的减缓,这一切想象仅在五秒之内完成,而他的身体已经进入稠密的云层。
他忘却了严寒带来的疼痛,神经已经麻痹了,惬意地享受着失重带来的快感,如同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在离开长征六号后,张文兴终于再一次体验到了失重。
十二秒。
他飞出了云层,在空中转了个圈儿,悠闲地飞着,已经不在意自己的生命只剩不到十秒了。
十四秒。
张文兴再一次响起父亲的遗言,要他好好努力,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可自己做到了吗?
十七秒。
他又想到,身边每一个人的牺牲,都是为了剩下的人能够更好地人活下去的。钱行铭、钟霖就是为了长征六号剩余的人而牺牲的,李航是为10岁的自己牺牲的,钟宇是为保卫赤道十五号牺牲的,张卫中是为了科研事业牺牲的。可自己呢?自己的纵身一跃是为了甚么?张文兴到底要为何而牺牲?
十九秒。
他终于知道答案了:为了自由。可这仅仅是自己的自由,是抛弃一切烦恼和痛苦的自由,却给了同事们更大的负担。他后悔了,觉得这种自由根本就不值得,他后悔没有在上升的电梯中想到这些来,以阻止自己这次毫无意义的行为。他想要是能够再穿越一次就好了。他觉得自己的死根本就不配被称作牺牲,他觉得自己远远比不上钱行铭、钟霖、李航、钟宇和自己的父亲。
二十秒。
可惜不可能了。张文兴意识到,后悔是没有用的,这一跳根本就没有回头路。
二十一秒。
他的身体完全冻僵了,他看了一眼底下的雪地,想象着自己粉身碎骨的样子。
21.424秒。
他本应在这时落地,可是由于空气阻力,这个时间要推迟。
22.523秒。
他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
22.569秒。
张文兴失去了意识,这时因为寒冷,他的血液冻僵了,停止了流动。
22.714秒。
他的心跳,呼吸终止。
22.792秒。
张文兴坠地了,溅起不少积雪,不见全尸。
同事甲惊呆了,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另外两个人在天台上只发现了一套保温服,便下来了。他们痛哭了一场。
却没有人知道,张文兴是怎么死的——冻死?摔死?
在悲痛中,大家把他草草埋葬在雪地里,背后是高耸入云的广州云锋塔。
2065年2月25日,张文兴牺牲,时年六十五岁,从外表上看只有三十几岁。而一天之前,正是他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