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晴风从那邸报上看到的消息,说是一则花边新闻,也只是在这个时代,在邸报这等很严肃的官方“报纸”上才算是花边的新闻,实则依旧是官场中事,只是以比较戏谑轻松的口吻道来。
该新闻其实是五个月前的消息,实际上算是旧闻了,说的是陕西凤翔府同知楚天行因为吃酒被贬为散官的事情。这位老兄既非吃花酒,也非喝醉了酒干出了什么有损官威的事来,就是喜好杯中物,时常与朋友小聚,小酌几杯 ” 。
问题是,这位楚老兄喝的是公酒。所谓公酒,就是因公事酿造、用做公务、平日保存于官库的酒。各级衙门的官库里都有公酒,专门用来馈送往来官员和上任、罢任的官员,如果该地官员讲究睦邻友好,用来馈赠邻州邻郡官员,也是可以的。
但有一条,公酒之特别,就在于一个公字,只能用于公事,你馈赠邻州邻郡官员,那也算是公事,但是赠送人、收受人,包括回馈对方的公酒,都不是私人的,还要收回官库,如果你留下享用,那就犯法了。这就像后世官员国事访问,收到他国馈赠礼物,不能就此当成私产一个道理。
其实如今不比开国时候,国法纲纪已经松懈了许多,许多规矩名存实亡了,但是这些规定并没有取消,如果真有人把它搬上台面讲道理,那么这些尘封已久的规矩还是要起作用的。
这位陕西凤翔府的同知楚老爷,收了邻郡官员馈赠的五十瓶公酒后,没有送进官库,而是自己喝掉了。陕西道巡察御史李博贤刚刚走马上任,正想揪几个人上告以彰政绩,马上就此事上书弹劾了。
其实这位御史大人也只是为了给自己增加一点政绩,没寻思此事真能得到朝廷处理。这就像后世一些机关有事没事的办一些毫无用处的“学习”、“培训”,全为年终总结时有说可说。表示自己在办事一个道理。
却不想这份弹劾奏章竟然被准了,结果这位实权的同知大人就此被免去差使,成了一个有官无职的散官。说它有趣,便在于这位御史大人只是为了自己的“年终总结”凑点材料,并非真想告倒楚大人,结果消息一出,弄得这位御史大人好不尴尬,虽说御史就是纠察百官的,可这么点小事都要弹劾,那在地方上还怎么混。岂不被所有官员疏离,弄得神憎鬼厌?可怜的李御史无法挽回,只得日酗酒解忧,时常酩酊大醉,当然,他喝的绝对是私酒。
喝公酒是小事吗?本来不是,小善不为,何以成大义?例朝例代对官员的私德其实都是颇为看重的,在建国之初。这更是可以严厉处治的大罪。
宋朝时候有位高官让手下人卖了些办公用过的废纸,换作酒钱款待宾客,结果因为他卖的废纸是公家的,这酒理应是公酒。公酒私用就是“自盗”,所以他被罢官,那些被他请来喝酒的官员十余人,也被贬官赶出了京城。可见处分之重。
只是任何一个朝代的发展,都免不了一个共同的规律:开国时清廉者居多,律法也严。国朝发展至鼎盛时,必然滋生出贪腐,纲纪也为之松懈,等到王朝末世,那就乱象频仍,种种不可思议之怪现象都成了常态,令人麻木了。
待一切乱到不可收拾,则或由外敌入侵,或由内乱取代,改朝换代,重建秩序,然后再次重复一个兴亡代替的轮回。不管是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都免不了这个规律,这也算是天道的一种自我修整了。
然则如今国朝纲纪已远不如开国时严厉,喝公酒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就算被人搬上台面说事,顶多训斥一番或者罚几个月俸禄,哪有就此罢职的。事出反常必有妖,花知县细细思量一阵,竟然被他想出了其中道理。
这位同知老爷倒了大霉,必与现下朝廷局势有关。皇帝下旨罢其官职的圣谕中有一句“有能而无德”的判语,想来就是这个原因触及了天子的敏感神经。要知道张居正那个庞然大物刚被扳倒不到一年,对他的清算还在持续当中,而在皇帝心中,张居正就是一个“有能而无德”的典型。
张首辅利用职权,毫无节操地把他儿子运作为状元,他贪黩巨额贿赂,连抄没的犯罪藩王的土地田产都敢收,当今天子找了两个乐伎跳舞助兴,就被他骂得痛哭流涕,最后下“罪己诏”向全天下检讨这才得到饶恕,而张首辅自己则妻妾成群,还不断接受他人馈赠的美女……
这种种丑闻,都是在对他的清算中相继被揭发出来的,令一直把他当成道德模范、周公圣人的万历天子深恶痛绝。有能而无德这句判语,正是天子心中愤恨的渲泄,这位凤翔府同知喝了几瓶公酒便断送一世前程的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
“有能而无德么……”
花晴风越想眼神越亮,张居正的功劳是不容抹杀的,那是实实在在的政绩,皇帝想清算张居正,看来其基调就是“有能而无德”,从私德上下手。在这种政治大环境下,对同类事件他必定严惩,如此才能不断强调处理张居正的合理性和正确性。
一位同知老爷在这种情况下都不可避免地要做牺牲品,叶小天这个小小县丞又算什么?花晴风兴奋地跳了起来,终于找到整治叶小天的突破口了,但他马上又想到,叶小天可不是个好相与,要找他的毛病,自己的屁股干不干净呢?
花晴风一阵心虚,想了想,便命人去把苏循天找来。苏循天听说花晴风找他,心中有些纳罕,自从花晴风独宠紫羽姑娘,冷落了苏雅夫人,花姐夫和苏舅子之间的关系一直比较紧张,今天莫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苏循天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还好端端地挂在东边。苏循天摇摇头,还是赶向花晴风的书房。花晴风一见苏循天,脱口问道:“循天,那个赌场……可曾关闭了么?”
苏循天一呆,万没想到花晴风见他居然是问此事。上次闹出人命后,叶小天曾劝他不要再与赌场有所瓜葛,可那是花晴风为数不多的资金来源,岂能轻易断掉,随着驿路商贸发达,葫县赌场也日益兴旺起来,苏循天自己也从中赚了不少钱,就更不舍得结掉了。
苏循天没好气地反问道:“姐夫,你每月都从我这儿取走二百多两银子,现在却来问我赌场是否早就关闭了。你道那银子我是从哪儿来的?”
花晴风老脸一红,讪然答道:“呃……当初包庇赌场,是为了抗衡徐王之辈,所以损小节而付大义也!今徐王二人已然不在,我们也无需这不义之财了,循天,你速速关闭赌场,切勿与之再有关联!”
如今苏循天也从赌场中大获其利,如何舍得,便劝道:“姐夫,做都做过了,亡羊补牢便能洗去污点么?再者说,如今虽无徐王之辈掣肘,叶白两位大人对你也是恭敬有加,无需银钱收买亲信以壮声势,但多些银子总非坏事。你我不沾手,难保旁人不沾手,况且我那外甥即将诞生,总要为他攒下一份家当吧。”
花晴风把脸一沉,正气凛然地道:“胡说!我昔日所为虽然不法,总不过是便宜之计,为的是从奸佞手中夺回权柄,以报效朝廷,绝非为了一己私利。今我即便有了子嗣,也该让他读圣贤书,走科举大道,难道要以不义之财,图一个富家翁么?勿须多言,速速了结赌场,无论如何,不能再与之有任何瓜葛。”
苏循天无可奈何,只得答应下来。花晴风想了想,又问道:“昔日殴死人命一事,不曾留下什么后患吧?”
苏循天只道他一向胆小的毛病又发作了,没好气地答道:“有叶大人帮忙,早就处理的干干净净,还能有什么后患?此事早已平息,那户人家也没人出来讨公道。正所谓民不举,官不究,还能出什么乱子。”
花晴风心中一宽,摆手道:“如此就好,姐夫这也是为你着想,你且退下吧,记着,一定要速速了结赌场,不可让咱家再与之有任何瓜葛,事了之后,记得告诉我一声。”
苏循天气闷地答应一声,悻悻然地退了出去。花晴风抚须暗想,当日我袖手不理,完全由叶小天一手操办,如今就算他被本官弹劾,也不能把此事来做文章,本官全未经手,大可推脱不知,倒是他自己难逃干系,定然提都不敢提的。
想至此处,花晴风忽觉自己大有先见之明,不禁洋洋自得,他推开门户,远远有爆竹声零星响起,年节的味道已然渐渐弥漫开来,听那爆竹声声,花晴风心中也是大感宽慰>
“花某来葫县,这已是第六个年头了,现如今子嗣有了,对头没了,只要再干掉叶小天,葫县政绩便也全部要着落在我花某头上,捱到任期届满重新选官之时,还能没个绝佳去处?”
六年前他初到葫县,也曾野心勃勃,想与齐木和孟县丞一战,结果内有孟县丞掣肘,外有齐木用强,不但把他的计谋一一挫败,还把他夫人掌握手中,逼他就范,险险便落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
五年磨一剑,花大人今日终于再度雄起,却不知他这剑究竟利也不利。但花知县自己却是信心十足的:“人有三衰六旺,花某人倒霉这么久,也该否极泰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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