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张嘴想问,可是上下唇好似被胶糊住了一般,粘涩滞重,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只得一直呆呆地瞅着罗钰,惊惧得心尖都在发颤。
罗钰也看着她。可能同样觉得这件事太过惨绝而无法启齿,迸了半日,他终究也只是摇头,含混地低低道:“稚子何其无辜,虽然病弱,可是以这样的方式命丧狼口,实在是……”
曲烟烟直愣愣地瞅着罗钰,喃喃地颤声道:“你刚才说,当时车上已经没有可以推下去喂狼的人了……你的意思是……是说……姚太后把新生的双胞胎中看起来比较病弱的那个,扔……扔给了狼……狼……?!”
她再也说不下去,额头上的冷汗细密地渗了出来,腿都虚软了。
“是。”罗钰缓缓点一点头,终于给了清晰的答案。
曲烟烟顿时觉得喉头发痒,血气上涌,胸口一阵憋闷,差点张口呕了出来。她用力呼气,好不容易把胸口翻腾的不适压了下去,这才白着脸勉强问:
“这样的秘辛,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这件事,姚氏把我母亲恨入了骨髓。为了要严惩我母亲,她后来自己向我那父皇一五一十哭诉了整个经过,说她初为人母,为了保全另一个孩子,不得已做出这样的事来,心里有多么痛苦……哭诉的时候,我母亲就跪在她的脚下。”
罗钰唇边挂着一丝淡淡的冷笑。
曲烟烟心中翻江倒海,缓了好天半,方哑声道:
“可是,一个小小的婴孩能有多大……又能抵挡多久……?后来明渊和姚……太后怎样了?可还安然无恙?”
“也算她们命大。太傅姚之谦当时正在西山大营巡察,和妙香山隔得不远。他得了姚氏突然回宫的信儿,料着不妥,立派了兵勇星夜赶了过去;还有姚氏的异母哥哥亲率了弓驽营驰援,一时万箭齐发,竟把狼群逼退了。”
曲烟烟心里记挂那个被扔下车的可怜婴儿,忙颤巍巍问:“那个孩子呢?已经被……被……了么?”
那个“吃”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去。
罗钰默了一会,叹口气,轻轻摇头:“便是个成年人,落入那样的狼群里,恐怕也逃不出命来,更别说是个不足月才刚出生半个时辰已经奄奄一息的婴孩了……后来击退了狼群之后,他们也曾仔仔细细搜寻过现场,那孩子根本早就尸骨无存了……”
两个人一时均相对无言。
过了片刻,罗钰便收了不忍之色,重又露出憎恶的神情,道:“那姚氏以一个亲生子早夭的代价,终于换来了另一个‘嫡出皇长子’的名份,也勉强划算了。可她回到宫中,失去孩子的伤痛让她对我母亲恨之入骨,势必除之而后快。”
“我母亲在姚氏回宫后的第二天生下了我,她即刻就被召回了宫,在姚氏宫外的雪地里被罚跪了三天。因为找不出一个必死的罪名,姚氏只得先随便指了个错处,把我母亲发配去了‘浣衣局’。甚至连刚出生的我,也一并跟着去了。”
“而我那父皇自觉心虚,又畏惧权臣之势和皇后的怒气,也不好说什么。我和我母亲在浣衣局苦苦捱了半年,直到我那父皇无奈写下诏书,将姚氏那不足半岁的亲生子立为储君,又以将我母亲和我废为庶人并赶出宫去,永远不得回宫为交换条件,我们母子才得以从浣衣局被放了出来。”
“再然后,我母亲带着我就又回到了这里,回到这个远离宫城的荒僻的小院子里住了下来,一直住到我六岁。这里虽远没有皇宫里的富贵繁华,我们母子深居简出粗茶淡饭,伺候的人不过是一个老嬷嬷和一个小婢,可那六年大概是我们这一生中最开心快乐的时光了……”
罗钰潮湿的目光变得异常柔和,继续温声道:
“我那父皇实在算不得是个好皇帝,软弱无能治国无方,可他真真又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擅诗书精音律,和我母亲在一起时每天种花养鸟谈诗论画不知有多甜蜜。他初时还遮遮掩掩的微服出宫来这院子里与我们母子团聚,后来渐渐的也会留宿在这里,开始时是一天半天,后来三日五日,再后来竟连朝都不上了,把国事慢慢都交给了姚太傅处理,他竟一心一意在这里与我们母子过起平民老百姓的小日子来了……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也还好,可这样的日子在我六岁时便结束了。”
他顿了顿,目光由柔和又渐渐变得冰冷。
“那姚太傅和大司马魏源野心勃勃,开始四处攻打周边的邻国。那些国小力微的小国一个接一个地灭了,然后就终于到了北唐。北唐虽弱,可是我母亲的同胞弟弟却是个难得的将才,在全国基本沦陷殆尽的情形下率兵死守京都四个月,攻城中北梁大军伤亡惨重,主帅居然无计可施。姚之谦勃然大怒。”
“北唐都城固若金汤久攻不下,梁军却死伤甚巨。后来又有我舅舅派出去的细作混进梁军散布流言,矛头直指太傅和大司马两人,以致军中渐渐的人心浮动起来,怨声载道。姚之谦为了稳定军心缓和矛盾,便力主我父皇御驾亲征,坐镇唐都城下。这时军中的风头就变了,有人站出来说,之所以会是这种局面,完全是因为我父皇沉迷女色,中了敌国的美人计所致。若不是太傅老大人一力撑着,只怕北梁早就亡国了。他们要求我父皇立刻杀掉妖妃,向死难将士谢罪……”
“我不知那男人在下旨赐我母亲白绫时是什么心情,那些不求同月同日生但求同月同日死的誓言全成了屁话。在刀剑和血光面前,他除了瑟瑟发抖和痛哭流涕之外,连一句响亮的话也没说出来。”
曲烟烟默默听罗钰述完这些陈年往事,再想到如今的情形,只觉胸口发闷,半晌无语。最终也只得拿《长恨歌》里的两句勉强安慰他道: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唐明皇尚且护不得杨太真,何况先帝?你母亲也当真是薄命……然后又怎样了?”
“我小舅舅苦守京都四个多月,最终寡不敌众,京师陷落。除了我小舅舅不知所终以外,我外公和另几位舅舅们都殉国了。我母亲的乳母带着我回了她乡下的老家高平,我一直唤她外婆。直到在那韦府遇到了你……如果我们那时成了亲,现在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这些事大概都不会再提起了……呵呵,算了,不说也罢。”
他说完这句,便转头望向窗外绵密的雨丝,道:“这雨怎么说下就下起来了?咱们得赶快回去了。路上不好走,别误了关城门。”
曲烟烟木木地应了声好,低着头跟在罗钰身后,默默地走出这座荒凉的院子。
她钻进车厢,在罗钰为她放下车帘的一刹,她从袖中摸出那块绣着“静姝”名字的手帕,郑重递到罗钰的手中,垂了眼帘轻声道:“这是你母亲的遗物,实在太珍贵了,你还是自己好生保存着吧。”
不用问她也知道,那一定是当初罗钰给她的订情信物。
罗钰低头定睛瞅了那手帕半天,方点头淡淡一笑,将手帕收入了怀中。
此时不过申时才过,天却阴得如同锅底一般黑了。之前绵密的雨丝已变成了豆大的雨点子,从空中哗哗地倾泻而下,雨中又混着铜钱大小的冰雹,砸得车厢棚顶“砰砰”直响。周遭白茫茫水雾升腾,几乎看不清四围的景物了。
脚下的黄土路顿时变得一片泥泞。马车行在其中,如同轧在一片烂泥塘里一般寸步难行。走了不到二里地,那马儿已是鼻子里呼哧呼哧不停地喷着白汽,趵着橛子不想走了。
曲烟烟看看天色越来越黑,那雨却一点也没有要收的意思,心里发急,禁不住从车厢里探出头问罗钰:“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回宫?”
罗钰头上的斗笠被狂风吹得歪向一边,身上衣袍尽湿。他一边不停地用鞭子猛抽着马臀,一边皱眉道:“照这样子,只怕要陷在这里了,两三个时辰也未必赶得回去。除非弃了车,我们俩单骑了这马,还能快些。可这雨太大了,还夹着雹子,你如何禁得住?”
曲烟烟心中大为踌躇,眼瞅着离关闭城门的时辰不远了,虽说手里有明渊的玉牌倒是不怕,可是太晚回宫终究还是不妥。
她心里火烧火燎地焦燥,一时听得那冰雹砸在车棚顶上的砰砰声渐渐平息了下去,便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大声对罗钰道:“就按你说的,卸了车,咱们骑马回去!单是淋点雨也没什么要紧,务必在宫门下钥前赶回去才好!”
罗钰也知宫禁森严,最怕横生枝节,听了她的话也只迟疑了片刻,便果断地道声“好”,立刻开始麻利地卸解马车。
不一时,车马分离。罗钰扶曲烟烟上马,又摘下斗笠戴在了她头上,口中吆喝一声,双腿一夹马腹,那马没了负担也轻快起来,立刻驮着二人在雨幕中向宫城方向飞奔而去。
一路冒雨狂奔,总算赶在关城门前回到了宫城。
……
明渊正坐在养心殿书案前看书。大殿里掌了灯,他在灯影里听着御阶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无端端就有些心神不定,书上的字也不知看到哪一行去了。
阖上书,他站起身,再一次信步走到殿外廊上,抬头看看那漫天的雨幕,问:“什么时辰了?”
身后的小太监谄媚地笑道:“酉正了……万岁爷您这一会儿已经问了奴才四次啦。”
明渊不觉有些失笑,可不是?心里有点不上不下的发烦,也不知是怎么了。
他重新慢慢踱回书案前,才刚坐下,忽听廊上有女子清婉的声音道了句:“皇上,奴婢回来了。”
只才听了这么个声儿,还未见人,明渊便觉心头忽地一喜,禁不住松了眉眼,声音里也带了丝笑意,道:“回来了就进来吧。怎么耽搁这么久?”
只见帘子一挑,两个*的水人儿应声走了进来。
明渊的眼睛先就朝走在前面的曲烟烟望了过去。只见她浑身湿得透透的,偏那一头乌油油的长发绾在头顶却是干干爽爽,一点没有雨淋过的痕迹。再一看她手上拿着一顶雨笠,这倒怪不得了。
眼风再扫向她身后那个高大英俊的侍卫罗钰,见他比曲烟烟更加狼狈,浑身精湿得象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般,连头发也湿得能拧出水来,一绺一绺散披在额前。
原来,他是把自己的雨笠给她了?瞧不出还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呢。
明渊没来由得觉得心窝里有丝酸意泛了起来,忍不住又把这两个水人儿暗暗地细打量了一遍。
前面的女子娇颜如花,眉目如画,薄薄的衣衫被雨水淋得透湿后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得她浑身曲线毕露,凹是凹凸是凸,玲珑有致,引人遐思;站在她身后的男子高大俊朗,眉目磊落分明,两个人看上去居然……好生般配。
这俩人儿弄得同样落汤鸡一般,他们怎么回来的?骑马么?一马双乘?莫不是她那被雨水湿透的身子就那样贴在了他身上?
一想到那画面,明渊心口那丝酸意突然蹿了上来,变成一股麻麻的酸辣味道直冲鼻腔。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