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姐姐?(1 / 1)

从浣衣局出来,穿过西南角楼,经过长长的西二长街,就到了西六宫之一的昭信宫了。前世时,楚婕妤就住在这里。曲烟烟从这条路上不知走过了多少遍,闭着眼都不会走错。

她曾经无数次预想过,经历了一场生死,姐妹重逢时会是怎样的情景?最担心的就是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地热泪盈眶,因而露了形迹。

可是现在,她跟在丹桂身后,一路行至昭信宫外,想着马上就能见到亲爱的姐姐了,不知为何却并没有多少激动,反倒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沉沉的情绪萦绕心底。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近乡情更怯?

曲烟烟停下脚,抬手把微乱的发丝拢到了耳后,又把身上那件破旧的粗灰衣裙扯一扯平,等着丹桂去叩响宫门。谁知丹桂却根本就没在这儿停留,而是昂首挺胸地从宫门前一径走了过去。

曲烟烟一愣,连忙追上去问:“听管事嬷嬷说,昭仪娘娘是住在昭信宫的,难道不是这里?”她指了指宫门上的牌匾。

“那都是哪辈子的事了?”丹桂不耐烦地回头拿眼剜她,又抬头斜睨了那匾额一眼,心中的得意油然而生,忍不住就要卖弄一番。

“以前咱们娘娘还是婕妤的时候,的确是住在这儿。那时候娘娘位份低,这宫里人又多,谁都能踩咱们一头,哼!可现在不一样了,咱们娘娘晋位了,已经搬去别宫里居住了。那边没有主位娘娘,咱们楚娘娘就是一宫最大,这回总算是扬眉吐气了!”

搬家了,没有主位娘娘……?

曲烟烟试探着问:“是搬去郑贤妃的景义宫了么?”

景义宫也是西六宫之一,和昭信宫毗邻,搬到那边去倒也近便。

丹桂听了这话,一副十分意外的样子,翻着白眼珠子瞪了她一眼,不耐烦道:“景义宫出了郑贤妃和万美人那两个祸害精,多晦气啊,搬那儿干嘛去?”

“那就是搬到……淑妃娘娘的栖秀宫去了?”曲烟烟抬眼看着丹桂,脚下微顿。

“没错!去世的楚淑妃和咱们昭仪娘娘是亲姐妹,楚淑妃这一走,昭仪娘娘疼得肝肠寸断,眼睛差点都哭瞎了!栖秀宫养了一对芙蓉鸟,那可是淑妃娘娘生前最爱的,结果淑妃这一走,鸟儿也没人管,都死了,那个惨哪……”

丹桂摇着脑袋喟然一叹:“咱们昭仪娘娘瞧见了,实在伤心不过,求了皇上,说想搬去妹妹宫里居住,好歹能照料照料淑妃娘娘留下的那些花儿草儿啥的……”

“皇上就允了?”

“为什么不允?反正栖秀宫总会住进新人去,与其住个四六不懂的,干嘛不让淑妃娘娘的亲姐姐住进去啊?皇上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丹桂抒发完一通感慨,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差事,连忙惊觉地推了曲烟烟一把,皱眉斥道:“要死了,光顾着跟你费唾沫了,这半天都没动窝儿,昭仪娘娘还等着呢!哎,你发什么愣啊?还不快走!”

曲烟烟醒过神来,缓缓地吸了口气,低了头慢慢地跟着她一路往东长街行去。

栖秀宫是东六宫里最靠东的一处宫殿,与西六宫之间还隔着皇后所居的中宫,着实不近。从前坐辇还不觉得,今天从昭信宫沿着长街一路步行而来,曲烟烟甚至走出了满身汗。

她暗暗疑惑,原来自己和姐姐一直隔得这么远么?从前怎么一点也没觉得?

眼前的栖秀宫还是那般幽静肃穆。不,应该说比从前愈发整洁优美了。正殿前院的水磨青砖地显然每日都是用清水仔细冲洗过的,干净得连一丝浮土都没有;花圃里的姹紫嫣红自然全都不见了,代之以苍翠的青藤和修竹,虽没有馥郁的芳香,可那满眼重重叠叠的绿意,更是令人赏心悦目,只看一眼,浮躁的心绪便沉静了下来。

这一路行来,别的宫中俱是繁花似锦;唯有她这里,不见半点鲜艳明媚,只有满眼素净的绿。

曲烟烟放眼这满宫肃穆洁净的景致,觉得心底有一股暖流在涌动,不禁眼角微湿。

说到底,还是自己的亲姐姐!这满宫妃嫔中还能记得她死祭的,也就唯有一母同胞的姐姐了吧……

之前那莫名其妙的暗沉沉的情绪不知不觉消减了大半。曲烟烟抬起头,脸上由衷地露出灿烂的笑容,跟在丹桂身后,脚步轻快地迈进了宫门。

迎面正巧看见正殿门帘一挑,从里面走出来三四位美人。

曲烟烟一眼就看见了走在最后面的姐姐。

楚昭仪比两月前清减了许多,原本是一张温柔可亲的鹅蛋脸儿,此时已清瘦成了一张瓜子脸儿,下颏尖尖的,越发显得那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对翦水双瞳又黑又大,看上去只觉得楚楚可怜。

她家常穿了件月白的小毛皮袄,下面系着孔雀蓝的裙子,头上没戴任何珠翠,满头青丝绾在头顶,只以一根碧玉簪子别住。整个装束竟有些道姑的意思,却又比道姑多了几分清雅婉约的味道,别致出尘。

只见她停住脚步,和颜悦色地对另几位美人说道:“那我就不送了,几位妹妹就请先过皇后娘娘那边去吧。今儿是中秋,我本应该与你们同乐的,只是我自己嫡亲妹子的七七还没过,今晚我想一个人静静地给她焚几炷香,摆几个果子。我已经向皇后娘娘告了罪了,就不陪着妹妹们一起热闹去了。”

那几位美人儿应了一声是,齐齐屈膝向楚昭仪行了礼,这才规规矩矩地鱼贯而出。

曲烟烟自然认得她们,都是前世和自己共居栖秀宫的几位低阶嫔妃:东偏殿的杨婕妤,范美人,还有西偏殿的肖淑仪。

只听楚昭仪又温和地加了一句:“咱们宫里没有主位娘娘,我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又没掌管过一宫事务,若是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妹妹们尽管跟我说。”

杨婕妤几人连忙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屈膝道:“昭仪娘娘过谦了。”

楚昭仪这才略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晚上等你们回来,咱们再一起吃月饼赏月吧”。因扭头吩咐一旁的的宫人:“映月,替我送送大家。”

一个站在殿门口替众人打帘子的漂亮宫女立刻应了一声,含笑走下台阶,屈膝恭声道:“主子们好走,在皇后娘娘那里玩得尽兴些。”

曲烟烟望向那个身材高挑,肤如凝脂的宫女。她的装扮和楚昭仪有几分相似,也是穿了一身素服,只不过头上戴的是一支亮银簪而已。

映月,姐姐身边最得脸的一等大宫女,月余不见,出落得越□□亮了。映月……曲烟烟记得那日万美人好象提到过她。

其实认真算起来,丹桂伺候姐姐的时日要比映月久多了。当初楚氏姐妹还在辽东王府闺阁中时,丹桂就已经是姐姐的贴身侍婢了。后来她跟着姐姐一起进了宫,本以为“元老”的地位不可撼动,谁料横空却跳出来个映月。

而映月侍候楚昭仪才不过两年,是姐姐进宫后才由尚宫局拨到姐姐身边的,没想到后来者居上,渐渐的她倒占了先;发薪俸时,丹桂反而只排了个二等。

不过这也难怪,丹桂这个丫头对主子倒是忠心的,就是有时心眼儿不太够使,嘴上又没个把门的,性子也毛燥了些,入不了姐姐的眼也属正常。

曲烟烟正在转念间,楚昭仪已经看见了她,远远地便冲她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那位就是曲姑娘么?你的手艺不错,今儿请你过来再替我绣一幅字。麻烦你了。”

姐姐就是这样,性子绵软,无论尊卑贵贱,她一概都是以礼待之。把一个浣衣局的罪婢“请”到宫里来,还客客气气地用上“麻烦”二字的,这满宫里大概她是独一份儿了。

曲烟烟蓦然对上楚月萱那温柔如水的双眸,再熟悉不过的亲切笑容,只觉得喉头一哽,眼圈就红了。

她急忙低头眨了眨了眼睛,深吸了口气,这才含笑向楚昭仪屈膝行礼,轻声道:“罪婢惶恐,怎么担得起娘娘“麻烦”二字。娘娘有事只管吩咐,罪婢一定尽力。只不知昭仪娘娘想绣什么字?”

“很简单的,就是我这寝殿的门帘上需要绣一句诗——哦不,只是半句而已。”楚昭仪又冲她亲切地笑了笑,率先转身往殿内走。边走边吩咐:“映月,把那幅门帘子拿过来吧;丹桂,给曲姑娘倒茶。”

一个微贱的罪婢,竟然还有茶喝……

曲烟烟抿着嘴唇,轻轻说了声“多谢娘娘”,低眉垂首地跟在楚昭仪身后,缓步走进殿内。

殿内一切如昔。案上的琴,架上的书,炉中的香,南窗下的美人榻,都是按原样摆放着;甚至连榻上那本棋谱,都还是翻开着的,一如她上辈子最后一天的模样。

曲烟烟别开头,眼睛望向南窗上悬着的那只金丝笼。笼内的两只芙蓉鸟正在慵懒地梳理着羽毛,瞧见有人进来,立刻警觉地歪着小脑袋瞅了她两眼——显然,它们并不认得她。

“奴婢刚才听丹桂姐姐说,先前淑妃娘娘养的鸟儿好象已经死了……”曲烟烟瞅着那对漂亮的小鸟,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象是在自言自语。

“是死了。我又令人在宫外买了一对一模一样的。不然那笼子挂在那里,空荡荡的,圣上看了会伤心。”楚昭仪叹了口气,看一眼正端茶进来的丹桂,嗔道:

“你这丫头,这张嘴就没一刻闲着的时候。这有什么可说的?有的没的总是跟别人瞎叨咕。”

丹桂偷眼瞧着楚昭仪并不象真生气的样子,便乍着胆子嘻笑道:“奴婢也就是随口一说嘛……”

曲烟烟垂着眼帘由衷地微笑:“一对鸟儿本不算什么,不过从中足可以看出昭仪娘娘待妹妹情深义重,令人动容。”

楚昭仪复又叹了口气,从映月手中接过一方秋香色的锦缎,打开来看,是一幅尚未完工的门帘。上面绣的是接天莲叶无穷碧,莲叶下一对五色鸳鸯交颈而眠。最俗的绣样,却是那样温情脉脉,看得人整颗心都化成了一汪温暖的春水,却又悸动着丝丝酸楚的柔波。

曲烟烟从楚昭仪手中接过这幅锦缎,目不转睛地看着,象托着一个初生婴儿般小心翼翼。这是……她前世未完成的最后的遗作。

“娘娘是想让奴婢把右上角这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配诗绣完,是么?”她缓缓地问,眼眶微热,鼻音重浊。

楚昭仪点头,赞道:“曲姑娘秀外慧中,不但绣工好,竟还通文墨?真是难得。”

她顿了顿,微笑着问:“今晚之前能绣完吧?”

“只剩四个字了,有一个时辰足够了。”曲烟烟抬起头来,温然而笑,“我现在就开始。”

……

暮色四合,月上中天,皇后在中宫设宴,款待一众后/宫妃嫔。隔着长长的东二长街,坤庆宫那边隐隐传来的丝竹和笑语声,使得这中秋的夜色愈显静谧。

栖秀宫内却没有半点八月节的热闹,反而比往日更多了两分凄清。

黄澄澄的圆月挂在梧桐树顶上,满院中月华如水,树影婆娑。楚昭仪命宫人在院中设了香案,供上糕饼果碟,她亲自净手焚香,微闭了双目,双手合什,便在蒲团上拜了下去。

三拜起身,映月适时地捧过琴来。

“今儿是团圆佳节,想来淑妃娘娘在‘那边’必是寂寞的,娘娘何不为淑妃娘娘抚上一曲,以慰离愁……”映月眼观鼻,鼻观口,轻轻说道。

楚昭仪点了点头,神色黯然地接过琴放在膝上,轻按了几个音,便缓缓地弹奏起来。先是阳关,再是落雁,最后一曲酒狂,只弹得呜呜咽咽如泣如诉。那悄怆幽邃的琴音被夜风吹散开去,满宫寂寂,听者无不动容。

似乎被清幽沉郁的琴音指引着,长街上一乘明黄的软轿正向栖秀宫缓缓行来,软轿四角悬挂的羊角风灯在长长的宫道上洒落了一地细碎斑驳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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