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云娘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浣衣局的女人们睡的是大通铺,一个大炕上少说也要睡十个人,连翻个身都困难。不过今晚睡觉的时候,女人们都默默地往一边挤了挤,给曲烟烟多留出了一点点地方,以便她能睡得稍微松快些。
在这个冰冷麻木的世界里,人人唯求自保,曲烟烟的举动在她们眼中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心里还是涌起一缕久违的暖意。
遍体鳞伤已经昏迷过去的石云娘被安置在了西墙根儿,曲烟烟有意地睡在了她旁边,而紧挨着曲烟烟右侧的位置,被金玉娘不动声色地占据了。
已经过了丑时,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筛落满地,整个屋子里象镀上了一层银辉,炕上睡着的每个人的面容都清晰可辨。
石云娘虚弱地咳嗽了两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曲烟烟见她醒了,便从枕下摸出特意留下来的一小块馒头,悄没声儿地塞进了她手心里。
“吃吧,好好养身体。”她对她微不可闻地说了这句话,就又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石云娘想起了昨晚的事,瞅了瞅手里的馒头,顿时涕泪横流。她浑身是伤,动弹不得,就艰难地伏在枕上向曲烟烟连磕了几个头,捂着嘴哽咽道:“恩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我该怎么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啊……”
曲烟烟按住她的胳膊,轻轻“嘘”了一声,又朝四下里扫视了一遍,方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不必如此。我和你妹妹也算是患难之交,她于我有恩,所以现在我帮你也是应该的。况且这么做也是为了我自己,你不必客气。”
石云娘立刻止住了哭声,急急地问:“你和翠翠认识?她现在在哪儿?”
“我们一起进的宫,现在她……”曲烟烟垂下眼皮,顿了顿,还是实话实说:“她在太后宫中失仪……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过吉人自有天相,你也别太担心。”
石云娘一听,又捂着嘴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黑暗中,万美人的暴喝声突然响了起来:“谁在那儿交头接耳呢?皮又痒痒了是吧?!”
曲烟烟暗暗捅了捅石云娘,示意她噤声,自己则安静地躺在黑暗中,打算好好理一理思路。
她和姐姐自小情分深厚,姐姐现在既然日日都在睹物思人,那件寝衣每天就不知要在她手里摩挲多少遍,她不可能看不出上面有织补过的细微痕迹。然后,她一定会惊愕地发现,有个人的绣工居然和死去的妹妹一模一样!再然后……会发生什么呢?
爱屋及乌之下,姐姐应该不会无动于衷。可能会有赏赐拨下来?甚至会不会起了怜惜之心,想法子把自己从浣衣局弄出去调入针工局呢?再或者,她也许会想见一见这个绣花的人?只要有任何一种情形发生,就有希望从浣衣局这牢笼里逃出去了!
姐姐……姐姐……我们马上就会见面了,是吗?
黑暗中,曲烟烟默默地躺在光板土炕上,心中默默盘算着,禁不住有些兴奋。
身边有轻微的悉索声传来。曲烟烟这才注意到躺在旁边的石云娘早已不哭了,正用手捂着嘴,在那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馒头。
那半个馒头曲烟烟自己吃了一半,给石云娘留下的不过小半个手掌大小的一块儿。难得她饥肠辘辘之下,还能如此耐心地细嚼慢咽。
这一觉睡了不过两个时辰,女人们就又要起来劳作了。天才蒙蒙亮,就有太监收了各宫的恭桶,装上车,送到这里来。恭桶洗刷干净后还要晾干,喷上香料,待晚间再由太监送回各处。
浣衣局就已经是最低贱的地方了,而在浣衣局里洗刷恭桶的罪妇则是低贱中的至低贱者。她们每日要埋头洗刷成百上千只恭桶,从早刷到晚,日复一日,有可能这一辈子都会这样度过了。
曲烟烟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潜意识里,她很担心自己会被发配到那两扇常年关闭着的洗刷恭桶的月洞门里再也出不来了。辗转反侧中,管带嬷嬷的高声斥喝已经在耳边响了起来:
“都起了!什么时辰了还挺尸?懒骨头!”
曲烟烟立刻坐了起来——在从这牢笼中脱身之前,乖觉一点不会有坏处。一边穿衣服,一边就轻轻拍了拍睡在旁边的人,低声叫她:“石云娘,你好些了没有?能起床了吗?”
连叫两声却没反应。
曲烟烟连忙摸了摸她身上,触手烫得跟火炉一样,人似乎已经烧得迷糊了。
曲烟烟吃了一惊。浣衣局这种地方,最怕的就是生病。没有药,没有御医,没吃没喝,也没人照料,生了病就等于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多有身体虚弱者病得爬不起来时,还没咽气,就被排子车拉出去直接扔到义地里的。
得想法子给她弄点药吃……曲烟烟缓缓地探手入怀,低了头,又有几分踌躇。
“你朋友烧得可够厉害的啊,都说起胡话来了”。猛不防,身侧的金玉娘突然伸手摸了摸石云娘的额头,扭头看着曲烟烟,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想想法子救救你朋友么?”
曲烟烟眼皮也没抬,也没吭声,却把摸向怀里的手不动声色地缩了回来。
这时,一张银票忽然出现在曲烟烟的视线里。
金玉娘耸了耸肩,轻描淡写道:“我这儿倒有五十两银子。这么着吧,我替你去疏通疏通,顺便给你朋友讨点药回来——放心,我会跟那老虔婆说这钱是咱俩一起孝敬她的。”
她下炕穿了鞋,袅袅婷婷地就冲着院中的苏嬷嬷而去。曲烟烟心中愕然,下意识地就在后头连叫了她两声。
金玉娘转过头来掩口轻笑,眉梢眼角俱是深意:“甭觉得过意不去——我可不会白白帮你的,明白了么?”
她气定神闲地走到苏嬷嬷面前,两个人背转了身低语良久。金玉娘重新返回来时,笑嘻嘻地对曲烟烟道:“今儿咱俩不必出去做苦力去了,就在这屋里歇着,顺便照料你朋友。”
曲烟烟有些惊诧地瞅着金玉娘。这一路上,她几乎从没正眼瞧过这个秦楼楚馆里出来的美娇娃,但现在,倒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