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太后坐在凤榻上,面容枯寂,神色黯然,半晌也没言语。
太师姚之谦冲着仍伏跪于地的王喜贵使了个眼色,王喜贵慢慢地起了身,率着一众太监宫女人等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而这些奔波数百里,怀揣着进宫做贵人的美梦的姑娘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呢,因着太后娘娘的一句话,便从兴奋的云端狠狠摔进了万丈深渊中。
后/宫做差役使唤的宫女分属六局二十四司,她们本身已被剔除出了妃嫔之列,是供妃嫔驱使的奴才。而浣衣局,是被排除在六局以外的“第七局”,更是一个暗无天日的所在。那是一个关押和囚禁犯错宫人,打入冷宫的嫔妃,以及犯官家眷的地方。在那里,除了终生做最苦最累的活计之外,那里的女人还是最卑贱的一群人,人人得而欺之。
进了浣衣局的女人,结局便是一领破席送到西郊“化人场”里去,那里便是她们最终的归宿。
所以,当姚太后下了这道旨意之后,有两个姑娘顿时面如白纸。双眼上翻,瘫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从慈恩宫出来的时候,零星的雨丝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姑娘们被两个粗壮的老嬷嬷押解着,顺着潮湿幽暗的宫道一路向西行去。雨水打湿了她们的头发,顺着面颊滴落下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木讷呆板的,看上去了无生气。
浣衣局在西苑,远离东西六宫,孤零零矗立在一脉荒僻的高墙内。因为每日除了取送衣服和恭桶的太监之外,这里等闲无人出入,因此高墙外杂草丛生,一片荒芜。隔着绵密的雨雾远远望过去,只觉得一股颓败的死气袅袅而来,令人透骨心凉。
两个老嬷嬷上前拍门。良久,方听得里面一阵哗啷啷铁链子锁响,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女人将那两扇门虚虚推开条缝,探出头来,恶声恶气道:“这是又往我们这儿送人呐?大雨天的也不让人消停!”
及至看清这一队姑娘竟全是一水儿的人间绝色之时,那女人的脸越发黑得如同锅底一般了。
“瞧瞧这腰,细得跟面条似的,胳膊就象个笔管儿!这能干啥活儿啊?我们这儿可不养闲人!”
两个老嬷嬷巴不得立刻离了这里,一声也不言语,忙将尚宫局出具的文书给那女人看过,交待完毕,扭头就走。
“跑那么快赶着投胎去啊?”女人恶狠狠朝两个婆子的背影啐了口唾沫,嘴里一边骂骂咧咧着,一边转身就往门内走。
姑娘们尚没醒过神来,犹自瑟缩而茫然地站在那里。女人一回头,发觉她们没跟上来,顿时发作起来,手里那根黑油油粗如手腕的老藤条劈手盖脸就朝最前面几个姑娘抽了过去,边抽边骂:
“腿折了还是眼瞎了?还等着轿子往里抬你们呐?狐狸精一样的贱坯们,如今既落在了老娘手里,这辈子就甭打算再出这个门了,明白不?!谁他娘的敢在这儿不老实,老娘会慢慢剥了她的皮!”
走在最前面的几个姑娘猝不及防挨了一顿鞭子,满头满脸登时青肿起来,想哭又不敢哭,只能拼命憋着眼里的两泡眼泪,忍气吞声地跟着那女人慢慢捱进了院里。
大门咣当一声再次在身后关闭,上了重锁,隔绝了一切希望。
姑娘们恐惧地四下审视,发现这儿是个极大的院子,大得足以容纳百人。东西两侧两排低矮的屋子,黑洞洞的,不见一点光,大概是罪妇们的住所;北边是三间正房,还算稍微象样些,应该是浣衣局的管带嬷嬷们住的屋子。
院中有井,但见数十名蓬头乱发面黄肌瘦的女子以那口井为中心,四散蹲在地上洗衣。她们一个个面容憔悴,神情麻木,只是低垂着脑袋机械地洗着自己面前那堆积如山的脏衣,根本没人抬起头来看一眼这些新进来的美人。
也没有人说话,连最简短的交谈都没有,所有的人都象哑巴了一样。偌大的院子里除了井中的辘辘提水时的吱吱声,木锤敲打在湿衣服上的砰砰声,再没有其他的一点声响。
正是晚饭时分。两个布衣粗服的女人抬了一只大木桶过来,墩在院中。正在劳作的女人们便扶着膝盖慢慢站起身子,因为蹲得久了,只能象虾米一样弓着腰,慢慢捱到那只木桶后面排好队。没有桌椅板凳,没有干粮,也没有菜。每个人领上一碗稀汤,就在院子的泥地里或蹲或坐,一声不吭地喝下那碗冰凉的稀汤水,这顿晚饭也就结束了。
姑娘们只是在路上吃了顿早饭,为了赶路,已经一天水米未进,早已饿得前胸贴了后背。
疲惫,恐惧,绝望,再加上饥饿,让这些姑娘几乎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桶里的稀粥已经没了,桶前却还有个年轻的罪眷捧着空碗瑟缩地站在那里。她还没有盛到粥。
负责打饭的年轻女人一手扶着桶,用另一只手里的长柄勺子“呲啦呲啦”刮出半勺子烂糊糊摔进她的碗里,瞪着眼骂了一句:
“还看什么看?没瞧见已经没了吗?滚!”
她的斥骂声虽然不算高,但在这寂静的院子里还是显得异常清晰。且极其耳熟。
曲烟烟抬起头定睛望去,眉峰不由得微微一挑。那不是……万美人吗?!原来她也沦落进了浣衣局了?
不过同样是在浣衣局,万美人的日子显然要好过得多。她可以做打饭这样轻巧的活儿,敢公然骂人居然不用挨鞭子。倒没想到她居然有这等本事。
相比较之下,另一个和她一起给众人分粥的女子就显得平和低调得多了。她的眼神里透出一种对一切都不闻不问的漠然,自顾自收拾了空桶拎到井旁,默不作声地洗刷起来。
曲烟烟差点失声喊出她的名字。细柳……!
她一直以为栖秀宫里的宫女们也都被明渊下令杖毙了,没想到细柳居然还活着!而且在浣衣局里受到的待遇似乎也还过得去……这个从小到大伺候她,陪伴她长大成人的贴身丫头真是福大命大……
曲烟烟的眼睛有点潮。可她只能眼瞅着细柳拎着空桶漠然地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却无法拽住她说点什么。
领她们进来的女人是浣衣局的管带苏嬷嬷。此时,她手里拎着那根油黑发亮的藤条,围着姑娘们转了两圈,恶声恶气道:
“老规矩,新来的要饿上三顿饭,所以你们得捱到明儿晚上才能有的吃了。现在,你们把院子里剩下的所有衣裳铺盖都去洗干净了!那些可都是主子娘娘们的衣裳,要是谁敢洗坏了,洗花了,或者没洗干净……她先摸摸腔子上长着几个脑袋瓜子吧!”
姑娘们呆若木鸡地站着,一瞬间觉得天都塌了。
曲烟烟蹲在一大盆衣裳旁边,默默地卷起了袖子。已经是秋天了,新汲上来的井水是冰冰凉的,手泡在里面才一会,就从骨头里隐隐透出刺痛来。不知道到了冬天下雪时,这双手会不会冻得烂掉。
曲烟烟抬起头来,遥遥看见苏嬷嬷和万美人站在北边台阶上低声说话。苏嬷嬷耷拉着眼皮,神色有些不悦。而万美人显得很焦虑,手里拉着苏嬷嬷的衣襟,脸上陪着笑,似乎在一个劲儿地。
说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