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老婆的结论是老孙姑妈是个苦命人,情殷意切,怎奈遇人不淑,碰着个既没自己主意又木讷的宫老爷子。而宫老爷子虽然也苦,可全是他自己作出来的,怨不得别人,也不值得人家同情。
至于宫老爷子的那位妻子,怕是最冤枉的了。嫁过来三年,就香消玉殒。更可叹的是,还不知在这位宫老爷子心中份量有多重。
我虽然对老婆的一番高论不苛同,却也不敢当面直接反驳,免得又让她烧起无名之火,只好含含糊糊地点头称是。
第二天,老婆买了点营养品,让我带到水排墩。一进老孙姑妈家,就见宫老爷子站在那临王羲之的《兰亭序》。桌上摆满笔墨纸砚,练习书法用的家伙一样不落。
蓝姐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拿进了卧室。
见我进来,老爷子停住手中的笔。他显然心情不错,轻声笑道:“月莲一天好似一天,看这情形,要不了几天,怕是能下床了。”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也是颇为开心,于是走进卧室跟老孙姑妈打了个招呼。
“您老现在感觉怎么样了?”我弯下腰,大声对老人说道。
老人说不出话,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声音。
“她也在跟你打招呼呢。”蓝姐充当起了翻译,笑着说。
我笑着冲老人点点头。
情形并不如老爷子说的那么乐观。正常人或是久病将愈者,脸上会呈出明黄隐隐的面色,也就是黄里透着红,色泽发亮。可老人虽然神志清醒,却面色灰暗,完全不像是一天好似一天的情况。
“您老安心养病,等您哪天好了,我跟孙凡陪你去浦湖边转转。”我说道。
老人喉咙里又“嗬嗬”作响,蓝姐道:“阿姨请你出去坐会,喝杯茶。”
蓝姐说完,老人喉咙里不再有声音,只是眼睛对我眨了眨,似乎在佐证蓝姐的翻译。
仅凭几个简单的音节,蓝姐便能通晓老人的意思,确实有点厉害。看来老孙每月付的几千块陪护费,倒是很值。
我冲老人笑了笑,转身来到客厅。
老爷子凝神用笔,正写到最后一句“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的“文”字。只见他举轻若重,手中湖笔似有千斤一般,极缓地写完“文”字的最后一捺,长长地舒了口气。
“真是一笔好字。”我由衷地赞叹道。
老爷子哈哈一笑,将纸抽在一边,又重新拿出一张放在桌上。
“周老弟,送你一幅字吧。”老爷子神色欣然道,“你想想看,写什么比较好。”
我心中一动,想起上次在邱葵办公室,见她后面的墙上有一片空白,如果挂幅书法倒真合适。写什么比较好呢?我想了想,忽然有所得。
“那就却之不恭了。呃……就写柳永的那首《望海潮·东南形胜》吧。”我说。
老爷子凝神细思了一会,慢慢念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不待老爷子念下阙,我接口徐徐诵道:“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念完,与老爷子相视而笑。
“好,就写这阙词。”老爷子语意欣然道。
我拿起砚台旁的那只陈墨,细细研磨起来。
老爷子另从一叠宣纸里挑出一张,仔细地折好,再摊开,用镇纸压实,平放在桌上。接着提起毛笔,缓缓落下。
老爷子的字如与他须发皆白的洒脱外表有点不相称,笔意古拙无方,自有一番浑朴的味道。
不多时,整阙词便写好。老爷子放下笔,从旁边的一个木盒里取出两方印章,用力钤盖在纸上。鹤红的印泥与乌黑发亮的烟墨相映成趣。仔细一看,钤下的印中,一方略小,刻的是“墨痴”二字,另一方则要大些,字也较多,乃是“悔不初老人”。
我心里面不由得一动,印上刻的是“悔不初老人”。这悔不初的是什么?是不是悔不当初依了父母之命,没有娶老孙姑妈。如果是这样,足见老爷子长情。
我看了看卧室,压低了声音道:“您心里还喜欢阿姨么?”
对我突如其来的这一句问,老爷子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明显愣了愣,接着反问道:“你老弟问这话肯定有个说法,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您和阿姨年轻时相依相恋,后来又相互扶携着一路走来,很不容易。如果你现在对她还有想法,应该把窗户纸捅破。”
其实,还有一层我没有说破。看老孙姑妈这情形,预后不见得有多好。让老爷子畅开心扉,把自己的真情实感说出来,一则也许可以有助老孙姑妈病情的好转。二则万一发生什么情况,也不致失悔抱憾。
老爷子想了想,脸上不觉起了红晕。他看看开着的卧室门,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到院子里再谈。
到了院子,老爷子轻叹一声:“喜欢,谁说不喜欢呢。当初只觉得结了婚成了家,这份喜欢应该就慢慢淡了。可谁知,这东西却像陈酿一样,时间越久,香味越浓,后劲也越足。活活折磨了人一辈子……”
“那您有没有跟阿姨提起过?”我问。
老爷子一怔,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这种事何用说,两人心知肚明不就可以了?”他诧异地说,声音里透着股不以为然的味道。
都说老爷子是“墨痴”,看来这话果然不假。
眼前这位须发皆白、长髥飘飘的老人,书法上的造诣自然无人可及,可在人情世故上,总让人觉得欠缺了什么。我不由得想起老婆对老爷子“木讷”的评价来。
“当然要说。话不说不明,你闷在肚子里,阿姨又不是大罗金仙,能掐会算,哪里会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怂恿道,“你得把这些年来,自己倍觉折磨的感受说出来。这样阿姨见你心里还有她,说不定感动高兴之余,病会好得更快。”
“真的?”老爷子挑了挑眉毛,脸上似有喜色。
“可以试试。”我点头道。
老爷子拈起长须,轻轻颌首,一脸的沉思状,不多时,又有犯难之色。
“有什么问题吗?”
“这种话说出来,会不会有些碍口?”老爷子有些吃力地说道。
我差点没喷出一口血来。看来这些年,老爷子就顾着研究书法了,谈情说爱这种事一点没干。听老孙说,他平时有事没事就往这跑,不会就是陪老孙姑妈读经念佛吧?
“不会。你就想着年轻那会,阿姨摸黑赶十几里夜路,挑柴换钱,给你买笔墨纸砚的事。”我替老爷子打气道。
不知是不是我的话触动了老爷子的心事,只见他眼圈泛红。不一会,他用力点了点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