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和负着手缓缓往院里走,面上波澜不惊,只是心里反复想着同远大师的话,初时听完之后,他立时想到这些日子‘何兰兰’的种种反常,本来以为她是少年老成,现在想来,只有那一个解释了。
他不信鬼神之说,又素来多疑,心里先是诧异愕然,随即眼里便显出几分阴狠之色,难道她是用了什么邪术特意来自己身边的?
但仔细想想又觉着不可能,当初初遇何兰兰的时候她正被异族兵追杀,她若是真会这种术法,也不能断定自己一定会救下她,移魂到他的心腹亲信身上岂不是更可靠?
他一时想的有些出神,半晌才露出几分自嘲的笑意来,轻轻捏了捏眉心,这是在外头跟人钩心斗角惯了,想什么事儿都难免往最坏处考量,其实实情只怕没他想的这般复杂。
一路思量着进了院子,脚步一转却到了重岚住的侧间,冯嬷嬷正在里头指挥人收拾屋子,见他进来,忙上前行礼道:“请少爷安,少爷有什么事儿吗?”
晏和垂眸想了想:“我记着你们小小姐原来做了好些绣活,现在都放在哪里?”
冯嬷嬷没想到他问这个,忙从大箱子里取出个精致小匣子来,把重岚这些日子做的绣活都翻出来给她瞧,一边笑道:“小小姐这手真是巧,这么点大绣工就这么精致了,长大了夫家还不喜欢死。”
晏和讥诮地扬了扬唇,取出那绣了岚字的荷包细瞧着,正好重岚这时候也一脸小跑回来了,边扬声道:“冯嬷嬷,我要喝...”她话说到一半,止了音,瞧着他诧异道:“大人怎么有空到我屋来了?”
晏和抬了抬手让下人都退下,把荷包递到她跟前:“你瞧瞧这个,你可眼熟?”他把玫瑰粉的荷包翻了个面,让她看着那个岚字:“我记得你大名好像不是这个岚字吧?”
重岚手里沁出汗来,心头突突乱跳,面上勉强镇定道:“我不知道呀,是不是那个丫鬟绣的,放混到我的绣活匣子里了?”
晏和皮笑肉不笑地反问回来:“是吗?”
重岚装作不在意的模样道:“或许是我翻书的时候瞧见这字刚好绣到了,多久之前的事儿了,我哪里还能记得住。”她眨了眨眼问道:“你今儿老问这个做甚?”
晏和低头瞧她,见她面上虽一派镇定,眼里却掩不住的慌乱抗拒,心里微微叹了声,把不悦心思压了下去,随手把荷包放回匣子,淡然道:“没什么,闲话几句罢了。”
他走到门边,忽然喃喃道:“说起来,你刚醒重氏的老板就又昏了过去,也是一桩巧事。”
他说完便转身回了屋,只留下重岚站在屋中,双腿发软,颤颤地瘫坐在凳子上。
她这一晚上都辗转反侧,反复想着晏和话里的意思,越想越觉着他是知道了什么,可仔细想想又觉着不对,这事儿这般匪夷所思,他到底是什么察觉到的?
她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惹得冯嬷嬷夜里来哄了好几回,她现在也没法子让打消晏和的狐疑,只好宽慰自己,他只是觉着有些不对,应当不至于察觉什么,接下来的日子得更谨小慎微了。
如此辗转了一夜,她早上起来整个人都是恹恹的,被冯嬷嬷伺候着换了衣裳,去陪晏和吃饭,正犹豫着怎么跟他答话,忽然就见有个小厮急匆匆地跑进来,扬声道:“大少爷,大事不好了,刑部方才来咱们家拿人,这时候几位老爷已经请出去了。”
重岚一惊,捧着粥碗的手都抖了一下,她隐约听说过晏家有人参合进谋反的事儿里,但前几天都没什么动静,她还以为是晏家人犯的过错不严重,这怎么说拿人就来拿人了?
晏和神色从容,托着袖子慢慢地给自己布菜,好似没听见一般。那小厮跪下磕了个头,急道:“如今各房的老爷都赶过去了,老夫人说您在官面上说得上话,还请您去劝劝那几位刑部的大人。”
他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声,那小厮无法,又不敢催他,只好自己急匆匆地先跑回去复命,他慢慢地喝完了粥,这才带着重岚往正堂那边赶,正好看见几个衣服上打着云雁补子的刑部官员正在往出走,晏三乐和晏家其他几位老爷正赔笑着在一边说话。
当中一个补子上绣着孔雀的官员打着官腔,微扬着下巴,神色略带倨傲:“...听说皇上等□□深了就要南巡,上头下旨让我们务必在皇上来之前把这事儿办好,这到底是谋反的大事儿,我虽知道国公府上是受人蒙蔽,但职责在身也是无奈,几位还是回去吧。”
晏三乐巴不得晏三思出事儿,只恨这回谁都带走了就是没带走那个草包,因此只是面上劝了几句就不再多话了,另外几位晏家老爷连官衔都没有,更是讲不起话来。
那官员正要往外走,冷不丁瞧见走过来的晏和,眼睛一亮,呵着腰迎了上来,谦和笑道:“晏大人。”
晏和停下脚步,略一拱手:“郑侍郎。”
晏家众人看这官员前倨后恭,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有人提高声音道:“老大你来得正好,咱们家是何等本分人家,最是忠君爱国,这点你应当清楚,怎么会跟叛臣有所勾连?快跟这位大人说说,好赦免了你父亲和几位叔父的罪。”
郑侍郎听完面色发紧,心里大骂晏家这几个蠢货,虽然上头下旨要严查叛党之事,但这位听说可是未来的总督,官场上牵丝绊腾的,也不好一点面子都不给,但无论怎么处置,总不好现在在明面上答复什么,不然传出去就是话柄,他的官声还要不要了!
重岚也是暗暗摇头,这几个人也太不识趣了。晏和并不搭理那几人说话,只是对着郑侍郎,和声笑道:“侍郎素来明察秋毫,办事公道,本官自然是信得过的,不论侍郎最终审出什么结果,本官都不会有异议。”
还是跟明白人说话舒坦,郑侍郎躬身道:“那是自然,事关大人家里人,本官自然也会亲自审理,若是无事,定还诸位一个公道。”他想和晏和攀交情,特地没带走他老子晏三思,但听了这话也不知晏和什么心思,只好继续说着官面上的话。
晏和颔首道:“大人费心了。”
郑侍郎一拱手:“客气客气。”随后一挥手,带着人继续回去问话。
他一走,晏家各房的几位老爷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求情,无非是说被带走的那些人多么冤枉多么无辜,晏和都含笑听了,却一概没给答复,摆摆手道:“诸位叔伯不必着慌,方才侍郎大人都说了会秉公办理,既然大家都觉着府上是冤枉的,那咱们只用静待结果就是了。”
留下的几人都面面相觑,他们怕的就是秉公办理啊。这几人还想再劝,他语毕悠悠一叹:“况且我如今丁忧在家,纵然有心帮着活动也无法,跟我说这个却是没用的。”
他说完也不管众人信了没信,只是拉着重岚回了自己院子。她抬起头,小心问道:“这么多人求大人,大人不管这事儿吗?”
晏和半倾下身,轻轻捏着她肉嘟嘟的下巴抬起来:“你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重岚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这就是多嘴的下场啊!五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她脑子转了转,还是想法子把这话给圆了回去:“我爹爹原来在的时候,也有好些人来求他办事来着,我瞧着情形和我家的有些像。”
晏和起了身:“这事儿又不会要命,不过吃些苦头罢了,重要的是,与我何干?”
重岚再不敢瞎接话,只是低着头闷头走路,他今日竟然没出门,难得的在屋里看书,时不时逗弄她几句,她想着多说多错,每次都装没听见。
如此堪堪挨到下午,晏老夫人身边的魏嬷嬷急匆匆跑了过来,勉力维持着平日的礼数,福身行礼道:“少爷,老夫人在正堂摆了家宴,现在请您过去一趟。”
晏和唔了声:“多谢祖母好意,只是我已经用过晚膳了,只能辞了。”
魏嬷嬷面色一滞,只好说了实话,恳求道:“少爷是知道早上的事儿的,家里几位爷都给抓了去,二爷虽然没动,但也被关在房里问了好一时,只怕离被带走也不远了。老夫人无法,这才置办了家宴让家里人都过去商量法子,您如今是最能说得上话的,务必要过去好生商议啊。”
这才有了些求人的样子,晏和悠悠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过去吧。”
他说着就撩起曳撒起了身,重岚以为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没想到他竟然要把她也带过去,她没法子,只好跟在他后面往正堂走。
好容易到了正堂,就见宁氏跪在堂下,用绢子捂着脸倒也看不清神色,只是抽泣道:“...老太太说这话可就是误会儿媳了,儿媳何时惦记过您手里的家产?只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世道离了银钱谁肯下功夫帮忙?您既要安儿他爹在外面帮着活动,手里没些银钱怎么成?”
晏老夫人冷笑道:“你若是单要银钱我也不说什么了,可你开口就要祖上留下来的铺面和田庄,当我这个婆母是死的不成?”
宁氏哭的哽咽:“那些衙门里的大老爷,哪个不是眼高于顶,寻常那几两银子哪里是能瞧得上眼的?儿媳不过是怕现银不够反倒误事儿,为了家里的几位叔伯兄弟,这才觍颜开口,娘怎么能这般说我呢?”
晏老夫人在晏府地位崇高,就是晏三乐两口子也不敢轻易得罪,一个是因着她是嫡母,身份高,二也是因为宁氏虽掌了管家权,但家里的钱财还是握在晏老太太手里。宁氏哪里只是想要祖产,而是想要掌管整个府上啊。
这时候晏和已经带着重岚进去,不过堂上吵得正欢,没什么人注意他们俩,她跑去跟晏芷坐着,晏和瞧了她一眼,随意找了张帽椅坐在下首。
晏老夫人用力一拄拐杖,怒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口子存了什么龌龊心思,看着三思他爹不在了,想着拿了银钱就能摆弄我们娘俩,我告诉你,做梦!”
宁氏跪在地上,哭的几乎要瘫软过去:“娘说这话可让儿媳怎么活下去,当初爹特地拉了相公的手叮嘱他要看顾二叔,相公到现在也不敢忘,这些日子为了二叔和其他几位叔伯的事儿,见天儿地跑出去帮忙,自己这些年薪俸不知道搭进去多少,如今要不是实在没钱了,我也不会厚着脸皮向娘开这个口了。”
她用绢子揩了揩眼泪:“相公不是您亲生的,您不心疼也就罢了,可二叔可是您亲生儿子,还有那几位叔伯兄弟,都是一家子的至亲骨肉,钱再多也买不来家里人的性命,您难道还在乎这点银子吗?”
重岚暗赞了一声高明,这话说的倒像是晏老太太不出银子,就是要诚心害死晏三思和其他几位被抓进去的人似的。
晏老太太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晏三思有些坐不住了,也挺身劝道:“娘,大嫂说的也有些道理,要不您就把田产铺子分大哥他们些子吧,反正也是给咱们自家人花。”
重岚本来捧着茶盏子正在喝茶,闻言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这晏家二爷可以啊,胳膊往外拐。她下意识地去瞧晏和,见他神色淡淡的,只是眼底略有讥诮,却并不意外。
那边晏老太太也给气得不轻,怒斥道:“你懂什么?还不给我退下!”
晏三思不敢反驳母亲,只好悻悻地坐了回去,旁边有几房相公被带走的女眷蠢蠢欲动,都轻声劝说道:“是啊婶娘,这时候就不要吝啬银钱了,钱在重要也没家里人的命重要,大哥既然有门道,那就把钱给他让他试试呗。”
晏三乐做这么多一概都是为了爵位,能真心帮忙才怪了,等他们掌了这晏府的大权,捞够了好处,在承袭了爵位,只怕府上再无他们嫡出这一房的容身之地。
晏老夫人被你一眼我一语说的六神无主,冷不丁瞧见晏和坐在远处,如获至宝,忙招手道:“和哥儿,您是咱们家的嫡孙,又在外说得上话,你来说说这事儿到底怎么办?”
晏和起身缓声道:“我如今已经丁忧在家,在朝里说不上话,祖母这般问可就是为难我了。”
晏老夫人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里着急:“可你当初做到了那般高的官位,难道在官场上一点人脉都没有?总归是个活动的余地啊!”
宁氏就怕晏和出手,那他们两口子这戏就别唱了,紧跟着道:“官场上不都是人走茶凉,纵然和哥儿原来有通天的手眼,现在没有职位在身,说话也没人听啊。”
晏老夫人心里发紧,抬眼无措地看着晏和,这时候有位衣着素简,甚至可以说是陈旧的妇人走了出来,轻声问道:“方才大嫂说要祖母手里的祖产来为家里人通关系,大嫂是否有十成的把握把人保出来?”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重岚忍不住去打量那妇人,她本来见那妇人打扮低调素简,还以为她是伺候的管事娘子,没想到也是位正头主子。
宁氏一怔,视线躲闪开去,含糊道:“世上哪有十成的事儿,你大哥只能尽全力而为了。”
那妇人又继续问道:“若是事不成,那花费出去的银钱又该怎么算,剩下的大嫂是否还会还回来?”
宁氏语塞,怨恨地一眼瞧了过去,冷笑道:“敢情是六弟妹没了相公,也不愿这趟浑水,便站干岸说风凉话。”
晏老太太终于吐出一口气,感激地瞧了那妇人一眼,冷着脸沉声道:“老六媳妇说的没错,要把这钱给你也可以,但得说说事成之后怎么清算?”
宁氏当然说不出如数奉还之类的话,便只是含糊道:“有那般多人要救,花费多少也是没准的事儿,娘现在问我,我也说不出啊。”
她说着又流下泪来:“娘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在这家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些年,帮着管了这么多年的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还能贪墨了这些银钱不成?”
重岚忍不住按了按额角,晏家这群人也真是奇了,现在的当务之急不应该怎么把人捞出来吗,怎么被宁氏扯着全跑偏了路,一个劲儿地折腾怎么分家产?
晏老夫人气得够呛,魏嬷嬷忙上前几步给她抚胸顺气儿,她阖着眼急急喘了片刻才算是理清了轻重缓急,也不搭理宁氏了,直接转脸问向晏和:“你真的没半点法子了吗?这可是你亲爹啊,他若是出了什么事儿,你以后的仕途又如何能平坦顺当?咱们府若是倒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这才算是终于回归正题,几个男人被抓进去的女眷都齐齐地看向他,晏和掖了掖袖子,漫声道:“我会尽量帮着活动,其余的还得看当今圣上的意思了。”
这话还是说跟没说一样,晏老夫人急的心头犹如有把火在烧,直直地瞧向晏和,正想再逼问几句,冷不丁瞧见他的脸,眉眼如春波丽华,恍惚中竟极像那位过世多年的二儿媳妇,她心头一跳,整个人委顿在椅子上,那逼迫的话也再说不出口了。
宁氏眼珠子转了转,心里巴不得晏和不这个帮忙,他们两口子好拿捏整个晏府,便借着这个由头上前给她抚胸顺气,一迭声地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啊,怎么不看顾着些老太太。”又对着底下人道:“今儿这家宴眼瞧着是开不成了,都散了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她说完瞧了眼晏和,心里暗暗盘算着,怎么让他出府一段时间,她和晏三思才好筹谋这个爵位啊。
晏和带着重岚回了院子,她挪啊挪挪到他身边,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大人你晚上没吃饭,饿不饿啊?”
刚才家宴被叫走之前两人其实都没吃饭,家宴上虽摆了饭,但对着那么一大家子谁能吃得下去,重岚就没那个胃口,想必晏和也差不多。
他闻弦歌而知雅意,偏头瞧了她一眼:“你还饿着?”
重岚用力点了点头,一脸狗腿地在他耳边悄声道:“我去给大人做点吃食先垫垫?”
她就是懂事有眼色这点,让人也难讨厌的起来,他低头看她,小脸上出现的熟悉神情让他怔忪一瞬,随即调开视线道:“你去吧,让下人跟着。”
重岚嘿嘿笑了声,带着冯嬷嬷和两个丫鬟往外走,晏家的大厨房共有两个,主子一个下人一个,各房的小厨房暂且不论。她略想了想,直奔主子用的厨房过去了。
正好这时候厨房也没什么人,她给了赏钱之后就在厨房里忙活,差遣厨下的人打下手,煮好了鲜白的一锅鱼汤,又命人去擀面条,用鱼汤下了面,撒上青翠的葱花,一大碗鱼汤面就做好了。
冯嬷嬷看着明晃晃的灶火,看的心惊肉跳,嘴上迭声叮嘱道:“小小姐小心点,可别烫着自己。”她说完又赞道:“小小姐小小年纪竟有这般手艺了,难怪得大人喜欢。”
重岚冲她一乐,又把选好的肥鹅命人切成长条,再放进浅盏里去炖,自己加了麻油香油还有香醋,准备凉拌两个小菜。
小时候重家二房家道中落,她也是做惯这些事儿的,不到半个时辰就准备停当,用食盒装了准备给晏和提过去。
没想到刚走到门口,有位打扮的艳丽妩媚的娘子大步走了过来,重岚小短腿没停住,一时不慎就撞了上去,幸亏才做好的食材没有洒出来。
那娘子穿着桃红半臂,肩上搭着同色披帛,瞧着不像是正头娘子的打扮,面上还带了些火气,被她撞了之后尖声怒道:“怎么走的路,没长眼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