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王善保正因为平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太趋奉她,她心里大不自在,要寻她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到了把柄。又听到王夫人委托她,正撞在她的心坎上。
“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件事早该严紧。太太也不太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像受了封诰似的,她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呢?不然就是教唆姑娘的丫头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担当得起?”
王夫人说:“这也是常情,跟姑娘的丫头,原比别人娇贵些,妳们也该劝她们。连主子们的姑娘不教导,尚且不堪,何况是她们。”
王善保说:“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头一个是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生得模样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善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娇娇,不成个体统。”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时,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妳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为和老太太一起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槛儿,这丫头想必就是她了。”
凤姐说:“若论这些丫头们,总共比起来,都没有晴雯生得好。论举止言语,她原有些轻薄。刚才太太说的倒很像她,我也忘了那日的事情,不敢乱说。”
王善保便说:“不如此刻叫她来,让太太瞧瞧。”
王夫人:“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若有这个,她自然不敢来见我。我一生最嫌弃这样的人,况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若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
叫自己的丫头来,吩咐她到园里去:“只说我说有话问她们,留下袭人、麝月服侍宝玉不必来,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叫她即刻快来。妳不许和她说什么。”
小丫头子答应了,走入怡红院,正值晴雯身子不自在,睡午觉才起来,正发闷着,听如此说,只有随了她来。平日这些丫鬟都知道王夫人最嫌弃娇妆艳饰语薄言轻的人,所以晴雯不敢出头。因为连日的不自在,并没有十分的妆饰,自以为无碍。等来到了凤姐的房中,王夫人一见她钗亸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而且形容面貌恰巧是上个月的那个人,不觉得勾起刚才的火来。
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的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的人,今日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说道:“好一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妳天天作这轻狂样子给谁看?妳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妳,自然明天揭开妳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一听如此说,心里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她。虽然恼火,只是不敢作声。她本是个聪明过顶的人,见问宝玉可好些,她便不肯以实话以对,只说:“我不太到宝玉的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人。”
王夫人说:“这就该打嘴。妳难道是死人,要妳们作什么?”
晴雯:“我原是跟着老太太的人。因为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只不过是看屋子的。我原回过我笨,不能服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妳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不过十天半个月之内,宝玉闷了,大家玩一会儿,就散了。”
“至于宝玉的饮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又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以后我留心就是了。”
王夫人信以为真,忙说:“阿弥陀佛,妳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不劳妳费心。既然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天回了老太太,再撵妳。”
因此向王善保说:“妳们进去,好生的防她几日,不许她在宝玉房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她。”
喝声:“去!妳站在这里,我看不上妳这浪样!谁许妳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
晴雯只得出来,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拿手帕捂着脸,一头走一头哭,直哭到园门内去。
当时宝玉正因为晴雯不自在,忽然见这一干人来,不知为何,直扑了丫头们的房门去,迎出凤姐来,问是何故。凤姐说:“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为大家耍赖,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一面说一面坐下喝茶。
王善保搜了一回,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
袭人见晴雯这样,知道必有异事,又见这番抄检,只有自己先出来打开了箱子,任搜检一番,只不过是平常动用之物。于是放下,又搜了别人的,挨次一一的搜过。到了晴雯的箱子,问:“这是谁的?怎么不打开给搜呢?”
袭人想要代替晴雯打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王善保也觉得没趣,看了一看,也无什么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
凤姐说:“妳们可仔细查呢,若这一番查不出来,很难回话。”
众人都说:“都仔细翻看了,没有什么差错的东西。虽然有几样男人的对象,也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的旧物,没什么关系。”
凤姐听了笑道:“既然如此,我们走,再瞧别处去。”
到了潇湘馆内,忽报这些人来,黛玉也不知为甚事。才要起来,只见凤姐已经走进来,忙着按住她不许起来,只说:“睡着吧,我们就走。”且说了一些闲话。
王善保带了众人到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了一番。从紫鹃房中抄出两副宝玉常换下来的寄名符,一副束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和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都是贾宝玉往年往日手里曾经拿过的。
王善保自以为得意,于是忙着请凤姐过来验视,说:“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
凤姐笑道:“宝玉和她们在一起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事。”
紫鹃笑道:“直到如今,我们两房里的帐也算不清。要问这个,连我也忘了是哪年月日有的。”王善保听凤姐如此说,也只有罢了。
来到了惜春的房中。因为惜春年少,尚未懂事,吓得不知有什么事故?凤姐也少不得安慰她。谁知道竟然在入画的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约共有三四十个;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和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
凤姐问:“是哪里来的?”
入画只有跪下,哭诉真情:“这是珍大爷赏给我哥哥的。因为我们老娘都在南方,如今只有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婶只要喝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给花了,所以悄悄的烦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
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我竟然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妳要打她,好歹带她出去打吧,我听不惯的。”
凤姐笑道:“这话若是真的,也倒可以饶恕,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这个可以传递,什么不可以传递,这倒是传递人的不是了。若这话不真,倘若是偷来的,妳可就别想活了。”
入画跪着哭道:“我不敢扯谎。奶奶只管明天问我们奶奶和大爷,若说不是赏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无怨。”
凤姐说:“这个自然要问,只是真的是赏的,也有不是。谁允许你私自传送东西呢?妳且说是谁作接应,我便饶妳。下次万万不可。”
惜春:“嫂子千万别饶她。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她,我也不依。”
凤姐:“平日我看她还好。谁没一个错,只这一次。二次犯下,二罪俱罚。但不知道传递的人是谁?”
惜春:“若说传递,再无别人,必是后门上的张妈。她常肯和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肯照顾她。”
凤姐听了,便命人记下,将东西且交给周瑞家暂时拿着,等明天对明再议。于是别了惜春,往迎春的房内来。
迎春已经睡着了,丫鬟们也才要睡,众人叩门半天才打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小姐。”于是往丫鬟们房里来。
因为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凤姐倒要看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于是留神看她搜检。先从别人箱子搜起,皆无别物。到了司棋箱子中搜了一回,王善保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
才要盖箱时,周瑞家叫道:“且慢,这是什么?”
说着便伸手摸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和一双缎鞋来。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有一个同心如意和一个字帖,一起递给凤姐。凤姐因为当家理事,每每看开帖和账目,也颇识得几个字。
便看那帖子是大红双喜笺帖,上面写道:“上个月妳回家之后,父母已经觉察妳我之意。但是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成妳我的心愿。若在园内可以相见,妳可托张妈给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回家得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之外,特地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
凤姐看完,不怒而反乐,别人并不识字。王善保平日并不知道她姑表姊弟有这一段风流的故事,见了这鞋袜,心里已经是有些毛病,又见有一红帖,凤姐又看着笑,她便说道:“必定是她们胡写的账目,不成个字,所以奶奶见笑了。”
凤姐笑道:“正是,这个帐竟然算不过来,妳是司棋的老娘,她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
王善保见问得奇怪,只有勉强告知:“司棋的姑妈嫁给了潘家,所以她的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她的表弟。”
凤姐笑道:“这就是了。”又说:“我念给妳听听。”
说着,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吓了一跳。这王善保一心只想拿别人的错,不料反而拿住了她的外孙女,又气又臊。周瑞家四人都问着她:“妳老可听见了?明明白白,再没有话说了。如今妳老人家认为该怎么样?”
这时王善保只恨没地缝里钻进去,凤姐只看着她嘻嘻的笑,向周瑞家笑道:“这倒也好。不用妳们老娘操一点心,她鸦雀不闻的给妳们弄个好女婿来,大家倒是省心。”周瑞家也笑着凑趣。
王善保气无处泄,便自己回手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女人,怎么造下孽呢?说嘴打嘴,现世现报在人的眼里。”
众人见这般,都笑得不停,又半劝半讽的。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得可异。夜色已深,且不必盘问,只怕她夜间自愧去寻短,于是派两个婆子监守起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