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出来的下弦月开始在带有流云的五风楼头上徘徊,照着皇极门的巍峨海潮龙脊和鸱吻高翅的觚棱,但是大院中仍然是暗沉沉的。王瑞芬一直目送窦美仪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中出了会极门向北转,连灯光也看不见了,才带着两个宫女和一盏宫灯返回武英门去。
昨晚,她照料费珍娥在寝宫叩见新皇上,分明是已经蒙受皇上的垂爱;今晚又照料窦美仪受皇上召见,分明是这位慈庆宫的美人更受到皇上的喜爱,当面赏赐了贵重首饰,还面谕她以后在皇上前要自称臣妾,不要再称奴婢,被选为妃嫔的荣幸已经笃定了。
不管谁被新皇上选为妃子,她都不嫉妒,认为这是她的命不好,八字生错了,只求以后天下太平,能够被放出深宫。但是她对于费珍娥能不能也被新皇上选中,与窦美仪一同选进大顺宫中,很是关心。虽然所有宫女都是皇家的家奴,但是费珍娥是崇祯皇帝这一边的宫女,她不知道怎么的,在感情上比她和天启皇后那一边的窦美仪热络多了。
当她暗暗为窦美仪的被选中而庆幸的时候,不由得想到费珍娥,在心中说道:“论人品论文才,珍娥在宫中也是人尖子,难道就不能也选进大顺朝的宫中?”
当王瑞芬回到仁智殿西暖阁时,梦仙香的香气已经散尽。李自成坐在御案边批阅文书,但心中却在想着窦美仪和费珍娥,不能静心,不断自问:“是不是可以将她们两个都选在身边?”
王瑞芬带着淡淡的脂粉香来到他的身边,温柔地躬身奏道:“皇爷,窦美仪已经由八个宫女护送回慈庆宫了。”
李自成望一望王瑞芬,含笑说道:“妳不愧是田皇贵妃的身边人,很会办事。明日妳替我挑选一件首饰,差人送往寿宁宫,赏赐给费珍娥。”
王瑞芬猛然一喜,躬身回答:“奴婢遵旨!”
李自成对费珍娥和窦美仪的才貌都十分满意,而窦美仪的神态很像西安的邓大妙,谈吐尤其觉得中意。在分别召见费珍娥和窦美仪的时候,都曾使他心旌摇荡,几乎想将她们留在寝宫门只是他用理智压制了情感,不愿落一个贪图美女之名。
特别是在召见窦美仪的时候,他知道王瑞芬差宫人去慈庆宫传旨的时候误称召幸,所以他真想作为召幸将窦美仪留下,但是后来还是遏止了一时的情感,赏赐窦氏两样首饰,命她暂回慈庆宫,等候恩诏,他想使臣民知道他决非荒诞贪美之辈。
李自成命令吴汝义将他的这些想法密谕大学士牛金星。牛金星向吴汝义询问了皇上分别召见费珍娥、窦美仪的情况,含笑点头:“此事好办,皇上的心思我明白了。”
当天晚上,李自成便召幸了窦美仪。从此就叫窦氏住在寝宫,宫女们和太监们都称她为窦娘娘,以妃嫔之礼相待。李自成多年中为经营天下而殚精竭虑,不贪美女,硬是将普通人的男女之情压制下去。
他的这种在当时农民起义领袖中的独特行事,常为张献忠和罗汝才所嘲笑,而为他的敌人所称许。如今采纳牛金星的意见,很简单地处理了选妃之事,使他十分的愉快。他狂热地喜爱窦美仪的出众才貌,几乎使他改变了多年来黎明即起的习惯。
自从窦美仪到了他的身边以后,他阅览贺表和批阅各种文书之暇,开始每日读《资治通鉴》。窦妃见他带来北京的是一部较好的坊间刻本,便命令两个宫女去慈庆宫将懿安皇后平日阅读的元刊本《资治通鉴》取来;又命令一宫女去将慈庆宫的一只白鹦鹉取来,将笼子挂在仁智殿的前檐下,晚上移到殿内。
北京南郊的丰台一带,特别是丰台附近有一个叫做草桥的地方,有十几家专门培养花木的花农,一代代传下来巧妙的养花技艺,可以将暮春才开的花卉提前在早春开放,或春天开放的花卉提前在冬天开放。花农们四时将鲜花送进北京城内,也卖给宫中。
慈庆宫院内不但有一个小花园,还有一个小暖房,这暖房不但向阳,冬天还可以燃烧地火,由两个太监学习草桥花农的养花技艺,提早一两个月使张皇后看见鲜艳的碧桃、月季、玫瑰、芍药和牡丹。窦美仪差宫女前去传谕,命慈庆宫的养花太监将二十几盆正开放的名贵鲜花送到仁智殿来,然后又吩咐宫女们,有的摆在正殿,有的摆在东西暖阁。顿然间寝宫中即处处是鲜花绿叶,充满了花香。
李自成平生第一次享受到这样的生活环境,有时他望望鲜花,再望望窦妃,一言不发,禁不住露出微笑。
他知道窦氏在慈庆宫常陪着懿安皇后阅读史鉴,所以休息的时候就命令窦氏随意挑选《资治通鉴》中的精彩段落读给他听,窦美仪巴不得李自成能做一个像唐太宗那样的千古英主,所以特别注意从贞观元年起到贞观二十二年的这七卷书中挑那些最精彩的纪事读给新皇上。从此李自成的身边又多了窦妃的温柔悦耳的读书声。
白鹦鹉能够背诵许多首唐人的五七言绝句和几首脍炙人口的律诗。每逢风清日暖,窦妃宫中无事,便逗引鹦鹉读诗,而李自成对此很感兴趣,往往侧首望着窦妃,含笑而听。
仁智殿的西暖阁作为大顺皇帝驻跸幽州行在的寝宫,而东暖阁作为窦妃娘娘的寝宫。实际上窦美仪每夜都住在西暖阁,东暖阁虽设有富丽的床帐,却不曾睡,只是将东暖阁用做梳妆打扮的地方。
窦美仪来到仁智殿,称为窦娘娘,已经十天了,上月二十八日遵照新皇的圣旨,有两千多宫女分赏大顺军的有功将校。因为宫女不能全部都走,不得不从皇亲、官宦、豪门府中征集了一部分丫鬟仆婢分赏将士。紫禁城中比较幸运的是慈庆宫、承干宫和寿宁宫,这三座宫院中的宫女们幸免于分赏将校。
寿宁宫是个小宫院,因为李自成想着费珍娥需要宫女们照料和陪伴,留下了全部宫女。慈庆宫和承干宫,都是由于窦美仪和王瑞芬在李自成面前乞恩,得免此劫,并蒙皇恩特准,等北京局面太平以后,将这三座宫院中的宫女们全数放出宫去,与父母家人团聚,凭媒婚配。
窦美仪知道皇上的心里总在想着费珍娥,只是新皇上正在像一团火似的宠爱着她,不愿意使她不高兴,才将要纳费珍娥为妃的事往后拖了。窦美仪虽然不希望费珍娥也来到皇上身边受到宠爱,但是她认为自己在后妃中应该做一个很有妇德的贤妃,决不在后宫中争宠嫉妒。因为她有这样贤妃的品德,所以曾经两次差遣身边的宫女去寿宁宫向费珍娥问寒问暖,告诉费珍娥新皇上仍然在惦记着她。
像往日一样,今日当宫中树梢上的宿鸦开始啼叫,南窗上刚有点蒙蒙亮时,窦美仪悄悄地挣脱了皇上的搂抱,从皇上的左边胳膊上抬起头来,轻轻地下床,轻轻地走往东暖阁。立刻有三四个宫女轻轻进来,服侍她梳洗打扮。当她梳洗更衣,打扮完毕,王瑞芬也已经打扮得花枝一般,体态轻盈地掀帘进来,向娘娘献上一杯香茶,然后在博山炉添了檀香。
窦美仪见屋中没有别的宫女,望着王瑞芬轻轻叫道:“瑞芬姐!”
王瑞芬一惊,立刻跪下,小声说:“奴婢不敢!请娘娘再不要这样叫我!”
窦氏微微一笑,拉她起来,悄声说道:“妳我原来都是前朝宫人,都是皇家奴婢。我们原是姊妹行,同命相怜。如今我一旦蒙恩……”
王瑞芬截住说:“这是娘娘的命好,一朝飞上梧桐枝头,变为凤凰,众多宫女姊妹们不过是鸡鸭一群,怎敢与娘娘攀比?”
窦氏说:“快不要这样说,论容貌妳并不比我差多少,论年纪妳比我大一二个月,论做事能力妳曾经是田皇贵妃身边的管家婆,如今妳率领众宫女姊妹服侍新皇上,也尽心尽意地服侍我。我心中常觉不安,所以因身边没人,唤妳一声瑞芬姐……我有一句话想问妳……”窦美仪的脸色突然红了,将要问的话咽了下去。
王瑞芬悄声问道:“娘娘,这东暖阁中只有妳我二人,不知道要问何事?”
“我,我,我不好意思问妳,可是又忍不住要问清楚。”
“娘娘,对宫中诸事,凡是不明白的尽管垂问,奴婢不敢隐瞒。”
窦美仪又忍了忍,终于问道:“妳每晚在皇上寝宫中点的什么香?”
王瑞芬的脸红了,神秘地笑着问道:“娘娘可闻出来那香气不同于一般御香?”
“我生长于懿安皇后的慈庆宫中,从来没有闻到过这种奇怪的香气,闻了后扰乱人心。我不愿问妳这是什么香,也知道妳是一番好意,但是我要妳以后在晚上不用再点这种香了。新皇上春秋鼎盛,但愿他能够做一位开国英主,勤政爱民,孜孜求治,从谏如流,使百姓早登衽席。千万莫要一得天下便贪恋美女,误了国事。”
王瑞芬肃然动容,躬身说道:“娘娘所言极是,奴婢今后不再点那种香了。”
听见李自成已经醒来,王瑞芬赶快往西暖阁去。等候在正殿门外的四个宫女也马上跟在王瑞芬的背后进西暖阁了。
初夏夜短,当李自成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梳头、漱洗和穿好衣服以后,温和的阳光射到仁智殿的窗纱上和正殿门内的方砖上。盆中的鲜花上,有几只小鸟在宫院中的树上鸣叫。
李自成刚在西暖阁的龙椅上坐定,端起一盏香茶,忽然听见殿门外有谁念了四句唐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他含笑问道:“是窦妃在吟诗?”
王瑞芬躬身回答:“窦娘娘正在东暖阁中读书,这是白鹦鹉在前檐背诵唐诗。”
李自成啊了一声,不觉微笑。由窦妃陪伴,用过早膳以后,李自成由美人相陪,在西暖间又坐了片刻,喝了半杯热茶。因为要召见重要大臣,商量数日内举行登基大典的事,他便起身往武英殿去了。窦妃率领宫女们在仁智殿的丹墀上躬身送驾。
白鹦鹉在笼子里叫道:“皇上万岁!国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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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府共有数百间房屋,亭台楼阁,曲槛回廊,假山美池,无不应有尽有,田宏遇于崇祯十四年从江南买回来两个美貌名妓,一个姓陈,一个姓顾。田宏遇死后,姓陈的嫁给了吴三桂。
姓顾的仍然留在田府居住,已经用私蓄赎身,但不愿在北京嫁人,只等运河通了,返回江南鱼米之乡。刘宗敏进来之后,这姓顾的名妓逃避不及,成了汝侯的手中尤物,与仆婢居住在一座有流水游鱼,花木扶疏的幽静小院中。三天前,听说被抢掠追赃的某一国公的儿媳年轻貌美,新近守寡,逼他献出。这位美艳少妇带来丫鬟仆妇二三十人,单独居住在另一座院落,颇受汝侯宠爱。
刘宗敏一进城就按照原定计划,每天逮捕明朝的在京官吏,几天之内逮捕了六百多人,有皇亲、勋臣、朝中大臣,也有普通臣僚。原说只逮捕六品以上的官吏,但很快打破这个限制。还有原说有清廉之名的大臣不加逮捕,但是这一条也被打破了。
被拘捕的官吏大部分关押在刘宗敏驻节的田皇亲府的西偏院中,小部分关押在别的将领宅中,天天施用各种酷刑,进行追赃,不断有人在拷掠中惨叫而死。大顺军进行的拷掠追赃政策,加上军纪迅速败坏,强奸和抢劫的事不断发生,在北京造成了极大的恐怖和民愤,使不同阶层的北京人大失所望,认为大顺军果然是流贼的本性未改,重新想念崇祯皇帝,盼望吴三桂赶快率领关宁兵来剿贼复国。
在北京发生的重要情况,有些事李自成并不知道,有些事不完全知道。他最为关心的大事是如何尽快在北京举行登基大典,然后胜利地返回长安,建立像唐朝那样的伟大帝国。文臣们多是新降的前明官吏,只希望在新朝中作为攀龙附凤之臣,保住禄位,对大顺军内部的问题看到了也一字不谈。
李自成的大臣中宋献策和李岩二人,是比较头脑清醒,但因为有种种顾虑,特别是事情牵涉到陕西将领,不敢向李自成直率进言。而且他们更担心的是军事方面,只怕吴三桂抗拒不降,勾结满洲人乘机向北京进兵。他们认为大顺军来北京本是孤军远征,人马不多,进了北京后军纪大坏,很难战胜吴三桂的关宁边兵和从满洲入侵的强大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