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王妃”
阴仲平接过小纸筒,眉头微皱那是个美丽的女人,让人心醉。
他仍然能够清晰地记得那一夜悱恻缠绵,诱人的体香,滚烫嫩滑的肌肤,梦莹一般的轻声呢喃
那本该是高贵寂寞的美妇与勇武家臣的凄美虐爱,却因为各自的盘算沦为让人齿寒的交易。
她深爱丈夫,可他并不知道自己无法生育,她想要子嗣,用来击败情敌,于是找到阴仲平。
而她,只是觉得“他”老实冷漠,卖相不错,并不知道“他”只是希望利用她接近猎物。
那个美丽的女人有什么事情要通知自己竟然等不及见面,需要选择这种并不安全的方式。
阴仲平屏退那传话的下人,缓缓打开字条,目光只一扫,浑身剧震:喜脉,三月初五。
相思难,盼南邑。
凭栏望君长亭西,残寒料峭掩春泥。
徘徊来去天光尽,唐突来路马蹄疾。
下有汾水牵连理,上有苍穹莫见疑,
山高路远知辛苦,情泪惆怅漫河堤。
多日未见,只是隔着三重宫墙,百十步路,她却倔强选择回避。
忍不住想他,就手捻那卷当年写给他的情诗,每读一遍都要泪流满面,即便只有半阙。
轻轻拭干眼泪,蒋蓁蓁幽幽叹气,觉得最近自己的身子越来越乏,大热天身体还会不自觉发冷。
她缓步来到院子里,闭上眼睛,放肆地舒展开四肢,让别人避之不及的阳光好好晒在身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洗尽心头那抹难以磨灭的肮脏那个高瘦的男人,其实跟他一样俊朗。
怎么会出现那个人的身影蒋蓁蓁悚然心惊,强行收束心绪,将自己拉回遭遇背叛的情殇中:她觉得自己恨他,尽管过门时便没奢望过独享温存,但婚礼第二天便堂而皇之去见那个女人,让她无法原谅。
一张竹轿停在院子里,垫上一床薄被,娇贵的王妃静静躺在上面,仰脸望着天空发愣,唯有这片天,他抬头时是彼此共有,足够慰藉诸般情绪,望着望着疲倦的人便会不知不觉睡过去。
紫萝又偷偷请来一位郎中,从后门带进辰王府,避过侍卫丫鬟,领着这位老郎中来到王妃居住的重华宫。
重华院子虽然宽大华贵,但冷清空旷,有些名不副实,老郎中想起昨日在坊间听来的传闻,貌似一语成真,这位曾经名动一时的尤国第一世家小姐,的确不受辰王宠信。
皱巴巴的老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丝惋惜,还有半分幸灾乐祸的嘲弄:天之骄女,争抢着挤进这高高宫墙,又怎样还不是凄风苦雨。
金丝拧成的鸟笼,也是鸟笼
复杂的表情在接触到那张脸时凝固、转瞬褪尽。
那目光很冷,并非杀气腾腾,却让人心跳加剧。
老郎中走过很远,才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害怕,因为高瘦男人的眼神不折不扣的冷漠,活人看死人、事不关己的冷漠。
“郎中您怎么脸色这么差”紫萝问。
“没没有只是刚才那位将军的气势过于凛冽,老朽有些消受不住。”老郎中连忙掩饰,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凛冽您是说刚才站在宫门外的阴将军个子高高,眉清目秀那位”
“啊正是。”
“您怕是误会了吧,阴将军人很好,是王府的技击教习,兼领着护卫统领的职位,他在那只是例行巡查,不是盯着您。
我给您说,阴将军严厉,但只在校场上,离开校场为人和善着呢,就是那些身份低贱的大头兵也能跟他称兄道弟”
二人边走边说,很快来到重华宫最里层别院。
睁眼,见紫萝进来,也没有过多寒暄,蒋蓁蓁轻轻从竹轿上坐起,伸出玉手,请郎中号脉。
郎中手指微动,闭目沉思片刻,起身道喜:“恭喜王妃,是喜脉,大抵在三月初。”
“多谢郎中,回头让紫萝封好诊金一并带走,辛苦一趟,这边没什么事,先下去吧。”
蒋蓁蓁出奇的平静,然后嘱咐紫萝把老大夫送出王府。
已经是第三位郎中,此时该能彻底确认孩子很好,就在腹中。
她挥手屏退两个丫鬟,然后轻挪莲步,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走动起来,郎中临行嘱托,有孕在身反而不能一味卧床,要经常散步,做些不大剧烈的运动。
纤手轻轻触到小腹,幸福还未完全升起忽然感到一阵恶寒,蒋蓁蓁缩了缩头,赶紧抬头去寻太阳。
确认,南邑已到五月,配得上酷热难当。
余光中,一个高瘦的身影默默地站在墙角阴影中,瘦削的脸,目光忧郁。
“总是不声不响,站在阴影中,显得冷酷潇洒么”
话语出口,她忽然惊觉自己的语调竟然有些嗔怪,赶紧收束性情,换上平静表情,“你怎么来了还站得那么隐蔽。”
“阴凉。”
“骗鬼呢南邑的热是站在阴凉中躲得过”俏脸突然间涨红,那种**似的腔调又跑了出来,好在那人似无觉察,依旧站在阴影中,没有表情变化。
“那便条”
“你该知道。”蒋蓁蓁转过身,背对男人,她怕没法抑制那种不该有的腔调。
自从那个晚上那双忧郁的眼睛已经深深烙印在她的心里,尽管她不断提醒自己,她爱的是王爷,气的也是王爷。
尽管自那以后他们聚少离多,她依然愿意相信,自己心里装不下其他人,她甚至不断拿出那半阙诗文,不断提醒自己流泪为情流泪。
而他蒋蓁蓁忍不住又回头去偷看那高瘦的身形只是借种工具,她做的一切仍然是为王爷,延续香火,继承大统
“有什么需要我做”
“你能做什么”蒋蓁蓁说着就觉得脸热,连忙抽出腰间丝帕掩口遮拦,竟忘了此刻正背对着那人,脸上些许表情变化根本不会被发现。
“嗯下次不要传便条,紫萝应该信得过。”
“紫萝你跟那妮子很熟”蒋蓁蓁诧异那个冷面人会提到这个名字,还夹带着“信任”。
“不熟,不过我看人很准,她值得你信任。”
“你看人很准”
蒋蓁蓁倏地转过身子,面向阴仲平,脸色煞白,语速极快道,“那你说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俄尔,阴仲平轻轻摇头,却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更显忧郁。
“你这是什么表情怜悯我”蒋蓁蓁有些激动。
“没有。”
“当然你凭什么怜悯我,我是尊贵的辰王妃娘家是尤国第一豪门,我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相,辰王不远千里前来求亲,才把我迎进门我是众人瞩目众人瞩目的尤国才女蒋蓁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呜呜呜。”
泪水很快从眼角溢出,话未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阴仲平向前跨出一步,立刻被疾言厉色的喊停:“不要过来”
蒋蓁蓁满脸愤恨,“你有什么资格怜悯我不要以为那一晚那一晚,你就可以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你只是一件工具。
对我,对温庭赟都一样,在王府训练士卒,保卫贵人的安全,你以为真是什么了不起的将军还不是工具一件你受重用,那是因为你能打,能练兵,不过那又怎样六品出身,你永远没可能摆脱贱民的泥塘”
他的确觉得她有些可怜,因为所谓爱情远嫁千里,因为所谓爱情触怒辰王,同样因为所谓爱情她变得歇斯底里,最终委身于另外一个全不相干、甚至在他口中有些低贱的男人。
无论借口有多少,多么冠冕堂皇,阴仲平都确认那并不正常,那是源于所谓爱情的疯狂。
一连串的恶毒语言对阴仲平来讲并没有什么杀伤力,他是刺客,尽管此时披着教习的外衣。
他习惯于在黑暗中观察外界,漠视各种纷繁复杂,讥讽、挑衅、蔑视甚至谩骂对他来讲毫无意义。
听觉可以在他想要的时候随时关闭,只为排除杂念,盯紧目标,挥出致命一击。
最近觉得身子越来越乏,连串的质问和发泄让那股躁动很快消弭,蒋蓁蓁剧烈地喘息着,双手叉腰,随即有些无措地抚摸着小腹,刚刚骄横无比的面孔上多出一丝惶恐。
“说完啦”阴仲平的声音传来,语气平淡,这让蒋蓁蓁刚刚平息的怒火再次燃烧:“没有”
高瘦身影转身,轻轻一纵便上了高高的宫墙。
“你给我回来有门不走,你在炫耀本事吗你听见了么我还没说完”
“紫萝可信。”
身影一矮,迅速消失在墙外。
“我还没说完给我回来”蒋蓁蓁快走几步,赶到门口,向外张望,却哪里还要那个高瘦的身影。
她狠狠跺脚,随即又神经质般紧张地抱住小腹。
高瘦身影没有再出现,只有王妃呐喊的余音在空旷的院子中来回激荡,久久不散。
纤手轻轻扶住门框,那座门名为光禄,源于离国国主祖上曾受封天子近臣光禄大夫,那代表着家族荣光,繁荣昌盛,可如今门内满满承载的只是百般寂寥。
青葱玉指用力的捏住已经褪色的门框,很用力,用力到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许久,泪水再次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