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
简言左按照约定,亲自开车来接池乔期。从上车到下车,并没有对话,却不再有之前不愉快的丝毫痕迹。
或许是长大了,比起之前吵架过后就能让大人们轻易发现的情绪,现在明显淡了很多。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情绪相一致的默契。
仍旧是冯妈立在门前等,见简言左陪了池乔期来,倒也没表现出任何的惊讶,很是自然地问道,“您是在大厅坐着喝杯茶,还是一同进去陪陪先生?”
简言左微微侧脸,“一起吧。”
简老爷子年轻时候在热带那片湿热的地区呆了很长时间,膝盖落下了不轻的风湿,年轻的时候不懂得治,现在老了的确是有些受罪的。
但老爷子性子倔,信不过那些西药和偏方,却对针灸坚信不疑,所以简家的每任家庭医生都使得一手好针。
当然,池乔期也不例外。
池乔期的行针技术是刚学医的时候跟一位有名的老中医学的,上手很快,下针也是干净利索,教她的老师直夸她有慧根。当时学得不深,但也足够用了。
不过这门手艺倒是一直没落下,后来跟了叶策学医,叶策还专门安排她到朋友的诊所去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兼职针灸师,期间学练结合,也算是悟出来了。到最后,甚至还在当地的华人圈子里混出了名气。
针是简家备的,整齐的一小排,各种长度。迎着窗口阳光来的方向放着,幽幽的泛着光亮。
针的右边摆着温灸盒跟艾条,左边放着盏已经点燃的酒精灯,摆得顺手之极。
简老爷子双腿朝凳上稳稳地放好,冲着简言左开腔,“言左,来陪我下几盘。”
轻微的烟在池乔期手边升腾,艾香独特的味道悠然的飘散开来。
那边,黑白棋局已经铺开,暗自角力。截然不同的两种境界,却莫名的和谐。
四个穴位灸完,棋局仍没有结束,黑白两棋仍旧相互缠斗着,分不出胜负。
池乔期归置了东西,跟冯妈一起走了出来。
冯妈倒了杯清茶递给池乔期,“池小姐辛苦了。”
“不辛苦。”池乔期笑笑,“先生这样配合我还是第一回遇到,比起之前那些还没进针就开始紧张的病人,过程要顺利太多了。”
冯妈清着温灸盒里的灰,冲着池乔期善意地笑着,“今天是有小少爷陪着,先生心里高兴,往常行针,先生总是要皱眉的。”
池乔期忽然好奇,“他平时不经常来么?”
“您说小少爷哪?”冯妈把东西重新归好,重新坐到池乔期旁边,“他不算太经常过来,来也总是一盘棋的工夫,下完就走。”
这样啊,池乔期点头,好像上次也差不多,一盘棋下完,话都没说几句。
“小少爷性子冷清。”冯妈微笑地看着池乔期,“但心总是念着先生的。”
冯妈的话音刚落,屋里的棋局似乎结束了,桌椅微响,便见简言左走了出来,面色平和,什么情绪也看不出。几步走到跟前,冲着池乔期稍稍扬了下头,“走吧。”
仅仅一句话,倒真把冯妈说的冷清演绎到了极致。
从出门到上车这一路,简言左和池乔期依旧沉默。
石砖坑洼不平,加上这两天下雨,水积了很多,一脚踩上去,石砖相互轻碰,甚至还有水溅上来。
简言左渐渐靠近,用左臂护住池乔期。湿滑的地方,还很适宜的出声提醒下。
池乔期本想拒绝,她已不是三五岁的小孩子,这样的保护,已有些多余。
于是抬眼,刚要说话,眼睛恰好触及到他左眼角偏外,那处微不可见的旧伤。心微颤间,拒绝的话已消失殆尽。
他从不曾刻意的去思考应该为她抵挡什么。这种细微处的保护,从遇到她起到现在,已经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
就像幼年时的每一次。
或许是因为感觉不到疼痛的原因,池乔期从小就是个丝毫不惧怕危险的孩子。
乔朵跟池锦原每次不管是用怎样严肃的表情跟她强调完禁忌,也不管每次她听训的表情是多么的认真。只要是大人不在身边,她老毛病扭头就犯。
最危险的一次,是她一个人趁着池锦原跟乔朵不注意,一溜烟地从窄小的栅栏缝隙里钻进了跑马场的赛道。
如果不是工作人员在最后一遍巡检时发现她,她一定会被狂奔而来的马匹踢飞或者刮倒,然后把小命儿彻底地交代在一群奔马连续的踩踏中。
那次之后,一向惯她的乔朵也几乎被气蒙,生生关了她一个月。早上池锦原开车送去上课,晚上乔朵开车再接回来,禁止一切外出活动。
池乔期终于意识到自由的美好,对比一下自由跟认错间的相关关系,池乔期终于悔悟,认错态度好到让乔朵不禁去反省自己的狠心。
蔫蔫地消停了好一段时间之后,池乔期终于盼到解禁的那天。第一件事儿,就是瞒住父母,约了同学去看足球。
年少的池乔期,对这种挥汗如雨、耗心耗神的比赛很有热情。虽然乔朵一再强调说人多的场合让池乔期尽量远离,可是总认为自己已经长大的池乔期怎么可能会听,哪怕一点?
票是池乔期自然是没有的,但是,她在事先偷听了池锦原跟乔朵之间的对话,知道他们在这天恰好去接手一个大的研究项目。这就代表着,她有充分的作案时间。
虽然只有半天的空闲,但是有总比没有要好得多。
因为年纪太小,又没有大人陪同,混进场去自然不是那么容易。
池乔期说谎的本事一流,面不改色地跟着前面的一位大人进了场。同行的小朋友就没那么幸运,被拦下来反复问话,在没有很好地回答之后,垂头丧气地朝回头张望的池乔期挥了挥手。
池乔期虽然觉得遗憾,但是却也只能跟着人潮涌动的方向走去看台。心里只想着等下一定要用从池锦原书房偷出来的相机多拍几张照片,等到周一上课的时候给那个没能进得来的小朋友看。
如果有人去看过那场比赛,就应该会记得,那天的体育场,爆发了近二十年来,国内最大的赛事冲突。
在看台最前的池乔期无疑没能幸免。
其实在冲突一开始的时候,池乔期并没有觉得害怕。只是后来叫骂声越来越来大,场面越来越混乱,池乔期被挤在人堆里,推来搡去,连方向都不能控制的时候,池乔期才开始觉得恐惧。
她身子小,被稍微地推搡一下,就踉踉跄跄几步才能站稳。即使这样,手里的相机还是在被推搡的一瞬间,摔飞了出去。
池乔期下意识地蹲下身去捡,手臂却突然被人拽住。
回头,简言左饱含怒气的脸映入眼帘。“你不要命了!”
池乔期的全部精力只留在那个滚落看台的相机上,全然不顾简言左的责问,挣扎了两下,竟然还想继续之前的动作。
人实在是太多,简言左也根本没想到池乔期还会坚持。
就那么一瞬间,池乔期的身体忽然失去平衡,摇晃了下,眼看就要倾倒。简言左下意识把她护进臂弯。撞击好像就发生在下一秒。简言左只觉得左肩像是碰到什么尖锐的东西,随之而来的,是左眼眉骨偏下处的一阵钝痛。
甚至都来不及去确认怀中的池乔期是否伤到,简言左半低着身子,终于捱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
随后,跟随简言左一起来的朋友终于赶到,把他跟池乔期分别扶起,几个人拥在一起,跌跌撞撞地穿过拥挤的人群,终于逃离。
等可以彻底喘口气的时候,最先尖叫起来的是跟简言左一起来的一名女同学,“言左,你的眼睛……”
简言左这才用手去碰了一下丝丝拉拉疼着的地方,反手一看,斑斑的血迹。
那一刻,简言左竟然破天荒的没先去关注自己是否有毁容的危险。而是抬眼看着明显已经吓坏的池乔期,静静的,一言不发。
池乔期哪见过这种场面,本来就害怕得要命,这样被简言左看着,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刚一张嘴,就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那天,是池乔期记忆中,有史以来哭得最惨的一次。
可是,哪怕她哭得控制不住地抽噎,在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吐出来的情况下,简言左都压根没去安慰分毫。
跟着简言左一起来的同学实在看不下去,劝了几句,余下的话,仍是被简言左一脸冷气逼了回去。
那天的简言左在那一刻,有着十足的威慑力。他没有狰狞的表情,也没有怒吼或者是喊叫,却偏偏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这之后,他硬是连同学递过来的手绢都没接,不顾血流了半边脸颊,就这么隔空看着池乔期,“知道错了么?”
池乔期哭得满脸都是泪,听见简言左问,连个简单的字眼儿都发不出来,泪眼婆娑地点头。
简言左终于达成目的,一个字一个字地把道理钉进池乔期的脑袋,“从今以后,明知道是错的事儿,就永远不要去尝试。听明白了没有?”
池乔期彻底长了记性,大张着嘴,声音嘶哑地答应了一声,然后扑在简言左那个女同学的怀里哭得上接不接下气。
就算池乔期已经知错,简言左仍是一句软话都不肯说,任她一路从体育场哭到医院。好脸色都不给一个。池乔期被简言左的同学带着,怯生生地跟在他后面,看医生给他安排手术。
期间的空挡里,简言左给家里打了电话。
池乔期在一边听着,甚至都忘记啜泣。她压根就不敢想象,一会儿四个大人都到了,会是什么样的场景。或者,会被劈头盖脸地骂一顿,甚至一怒之下把她送走?
这一刻,池乔期对天发誓,如果再让她选择一次,她绝对绝对会呆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做家庭作业,死也不去凑这个热闹。
那天,池乔期最后的记忆是简言左在临进手术室的门前,瞪着眼睛交代她的一句,“等会儿乔阿姨问起来,就说是我带你去的,听懂了没?”
之后,池乔期屡次回忆起这个并不美好的片段,总会觉得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那一刻,简言左的脸,应该是充斥着警告跟严肃的。可是,每当她认真地去回忆,首先浮现在脑海的,总是简言左满含温情的眼神,那般的包容。
那次手术,简言左的左眼角偏上,眉骨偏下的位置,缝了六针。
大人们的精力都放在了会不会留疤这个问题上,对待池乔期并不伶俐的谎话,竟然丝毫没有看穿。面对她哭得满身是汗的可怜模样,也只以为是心疼她的简哥哥。
杜落微甚至还把她抱在怀里,安慰了好长一段时间,直称简言左没事儿,就是碰破了块儿皮。
池乔期就这样,阴错阳差地躲过一次责骂。
如果非要说这次的事儿有什么值得纪念的地方的话,那就是,池乔期自那一天起,有了个能治住她的人。
这一点,乔朵也发现了。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是,她非常乐意见到这样的情况。
于是,在那时的池家,每当大人说什么话池乔期不听的时候,乔朵总会搬出简言左来。“池乔期,我再说最后一遍,如果你还是做不到,我就请你简哥哥来亲自跟你说。”
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了很多年。
简言左眼角处的痕迹,随着年月的增长,已经淡了许多。有时候甚至还要刻意地调整角度才勉强看得到。
但池乔期每次看到它的过程,就好像简言左某些保护池乔期的动作一样,永远不用刻意。已然成为心底,最深的一个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