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言左的坏情绪是消散了,但是,之前的几枚小核桃确实被他摧残得不轻,料理台上一片狼藉不说,附近的地面也遭到了波及,零星的碎渣散了一地。
池乔期下意识地蹲下身去收拾。一蹲一起间,膝盖上昨天在机场撞到的淤青,从及膝的家居裙下露出来些许,不怎么醒目,却仍是忽略不掉。
何况是眼神一向敏锐的简言左。
于是,某双眼睛的眸光暗了又暗,声音几乎沉到极点,“你膝盖怎么了?”
池乔期只顾着想怎么才能把如此细碎的残渣全收拾干净,听见简言左问,莫名地抬头看他,眼睛触及他眼神所抵之地,呆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在问什么,语气并不在意地解释道,“昨天在机场磕了一下,过两天就好了。”
边说着,手里收拾的活儿却没停下。
“起来。”简言左直接拉着胳膊把池乔期从地上拽起,一脸薄冰,“我带你去医院。”
池乔期被拽着走了两步才算找回力气,用力的甩掉简言左紧攥着的手,脸上满是反抗,“软组织挫伤而已,没有必要去医院,更何况,我自己本身就是医生。”
分别了六年,她已经学会用事实来跟他讲道理。
简言左努力把情绪恢复到平和,“壳壳,你是医生,那你更应该明白,你跟正常人不一样……”
池乔期将简言左要说的话干净利落的打断,“简哥哥,我希望你知道,我只是没有痛感,不是没有感觉,更不是生活不能自理。我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活下去,世界上没人比我更清楚。”
她的话,句句严谨,字字肯定,像是已经字斟句酌了许久。
简言左将每个字眼都听在心里,最终轻叹,“壳壳,现在不是你逞强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我该逞强的时候呢?”池乔期眼睛直直的看向他,不惧怕,甚至颇带挑衅,“在六年前,我最不想要逞强,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或许两个人在一起相处,最让人难过的,不是不了解。而是洞悉彼此,然后再去伤害。
池乔期的话终于像一根针一样,深入而尖锐地扎进了简言左的身体。在她回来的第二个夜晚,终于按捺不住,想要朝他要一个答案。
她想知道,为什么曾经许诺她,说会一直在,分秒不会离开的他,却在六年前,她万念俱灰只剩他这么一丝希望的那一秒,一丝回音也无。
她更想知道,既然六年前他已经选择放弃她,为什么这次还要费尽心思地安排她回来,却总是装作一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她希望他发火,甚至失控,希望他指着她的鼻子告诉她,她想的一切都是错的,他有他的理由,有他的原因。而那个理由和原因,无论多么苍白,仍是她可以去原谅的。这样一来,无论这六年里,她对他集聚了多少的怨恨,她都可以说服自己去尝试着忘记。
让池乔期没有想到的是,简言左并没有。他只是在听到她挑衅之意四起的话之后,紧紧地抿着嘴,深深地喘息了几下,然后,缓慢而失力背转过身去。
勉强能看得见的侧脸,在一度度咬牙间,紧紧绷成了一条刚硬的线。伴随着微微发抖的呼吸声,整个后背冷得像是要碎掉。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许久,简言左不曾像她想象中那样向她解释分毫,池乔期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如何开口去询问。
四寂无声。
直到池乔期以为他要以这样的沉默终止这段对话,转身关灯准备就这么进房间时,终于听见简言左充斥着寂寥和无力的声音。
“对不起。”
这一刻,简言左似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他知道她想要他回答什么,也知道她在等待什么,可是他说不出。
不是意外,也没有误会。的的确确是他的失误,完完全全,怪不得别人。
六年前,简言左第一次上谈判桌。
他记得,那天香港的气温很高,他穿了件蓝白格子的衬衫,只因为前一天某个迷信的人千叮咛万嘱咐说第二天他的幸运色是蓝色,害得压根没带蓝色系衣服的他,在需要卯足全力准备第二天谈判的情况下,专程去买了一件。
他亦是清楚地记得,在步入会场前,她挂断电话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暖哥哥,我等你的好消息。”
那场谈判,他跟他的队友进退有度,步步为营,最终拿下了那份他们所有人都期盼已久的合约。
出来会议室,他的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了她,她雀跃了许久,情绪激动得无以复加。
两相隔离,不是好的庆祝方法。机票早已经订好,凌晨的航班,不是他一贯的性格,却再也等不及。一切安排妥当,剩下的只是等待相见。所以,在电话的最后,他说,“壳壳,保持联系,等我。”
说保持联系的人,是他。可是,在她需要联系到他时,失去联系的人,也是他。
只因为在下一秒,他的手机进来一个电话。
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简亦为。
简亦为,简家不可撼动的权威。
那天,简言左第一次直面有关于简氏的所有。金色的J型标志,寂静而有序的大厅。平稳的专属电梯,尊重而畏敬的目光。
三十九楼的落地窗前,阳光明媚到炫目。一眼望去,冰冷而刚毅的线条,层层叠叠。
简亦为拍拍简言左的肩膀,得意而张狂的声音,“言左,看,我们的简氏王国。”
简氏一直是可可界不可撼动的神话,拥有着全球最为黄金地带的可可种植园,是世界上最大的可可饮品加工商和巧克力原料供应商。
简单的一句描述,已经注定了王者的地位。
业内有句话这样评价简氏:在所有专业人士的橱柜里,但凡有一条可可粉,上面的标签,必定是简氏。
不是可能,不是大概,是一定。
毫不夸张地说,简氏的可可庄园,架支起了现实里,最甜美的梦。
而简亦为,则是这一代的造梦人。他刚接下简氏的时候,简氏只是一个拥有着几十处可可庄园的中型原料供应商。最廉价的劳动力,最初级的产品,最底层的供应商,付出跟回报永远不成正比的无奈和艰辛。
是简亦为改变了简氏。仅仅几十年的工夫,简氏从供应链的最底端,一步跃至最顶层。从原来的无人知晓,变成了众多专业人士口中的传奇。
然后自此,改天换地。
三十九楼一如既往的寂静无声。
这份寂静一直持续到简亦为把那份五分钟前还在简言左笔落下的合同重新扔到简言左面前。
白纸黑字,简言左的名字清晰而富有张力,蕴含着年轻人努力许久后被肯定的骄傲和对青春外露的喧嚣。
简言左微眯起眼,声音中的控诉经过压抑却仍是明显,“你设计我?”
简亦为不理会简言左言语中暗藏的不满,语气缓慢而富有震慑力,“言左,你以为你不回来,就彻底跟简氏断绝关系了?”
这就是简言左自一出生便已经注定的命运。纵然他再怎么挣脱,再怎么争取,都逃脱不了的命运。
触手可及的华丽舞台,镶金钻银,灯光绚烂。众人惊羡的目光、潮水般的掌声。他不需努力,便可轻而易举地拥有。
像个金色鸟笼,起初只看得见金色的华贵,飞蛾扑火般冲上去,然后永远地被禁锢住。
简言左早就明白,那个金贵而炫目的标记,一旦烙上,便再也做不回自己。为简家生,为简家死,为简家付出一切,为简家放弃所有。
没有自由,没有自我,只是充当简家这台大机器里最核心的一个齿轮。等磨损到千疮百孔,然后再把这份禁锢,传给下一代。而后,再无休止。
他逃脱了近二十年,终于还是止在了今天。
简亦为知道短时间内强攻一定拿不下简言左,要对待简言左这种硬茬,就一定要花时间、花气力的慢慢去熬。把时间熬掉,把精力熬干,把筹码熬净。等到这头年轻的小豹子什么都剩不下,自然就会顺服。
他已经熬了十多年,不差这一分半秒。就算再熬个十来年,那也值得。所以,他有的是耐心。
简言左不知道他跟简亦为究竟对峙了多久。或许是一两个小时,亦或是更长。
他明白这次博弈对于他们两个人彼此的重要性。对于简亦为,赢了,赢的是延续,是作为长者的威严。而对于简言左,输了,输的是自由,是在规划中的梦想。
简言左也知道自己或许快撑不下去,但是他更知道,如果他坚持多一秒,或许下一秒老爷子就会放弃。
简亦为没有等到简言左的妥协。简言左也没有等到简亦为的放弃。
打断他们的,是一直跟着简亦为的孙特助。
一路闯进来,连门都没敲。甚至来不及避讳简言左,话已经脱口而出,“先生,威里安那实验室发生爆炸,大少爷跟少夫人都在里面。”
那场爆炸被无数家国内或者国外的媒体争相报道。
据报纸上的描述,爆炸升腾起的烟雾,几乎弥漫了整个嘎特钦纳。而据周围市民的回忆,那日爆炸产生的灰烬,足足在空中飘散了九天,才算真正的散干净。
无论是报纸上还是电视上,事故的原因,永远显示的是调查中。所以没人知道,这次相当于一颗氢弹爆炸的事故,究竟起于何因。
死亡名单上,简居闻、杜落微、池锦原、乔朵四个人的名字被穿插在很多人中间,彼此不相邻。
而失踪名单上,池乔期的名字,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朵被遗弃的小花。
这些对于简言左来讲最亲近、最不能失去的人,在某一个时刻过后,全部成了他心底,无法愈合的伤。永远、最深。
事情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就像上一秒还晴空万里的天,突然间便倾盆大雨。
甚至,简言左一闭上眼,还能听见在爆炸的一个半小时前池乔期在电话里跟他开的玩笑,她说,暖哥哥,我现在就去告诉叔叔阿姨和我爸我妈,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找一个能配得上这次庆祝的餐厅,你需要做的,就是把钱包准备好。
池乔期清脆的笑声似乎还回响在这一刻的空气里,而这一句笑言,却再也没了实现的可能。
实验室里所有的人都没能幸免于难。简池两家的四个人,因为实验室外接的电脑里只有进入没有外出的打卡记录,所以被认定为死亡。
而池乔期,因为是临时访客,所以没记录可查。
有的,只是那天上午当班的门卫描述,说他正跟另一名门卫进行交接班时,池乔期正好填完访问登记单,还笑着跟他说了句,Приятныхвыходных。
周末愉快。
那便是池乔期被记起的最后的影像。
唯一能证明池乔期可能活着的,只有那通十五点零九分来自池乔期的手机拨出的电话。而爆炸发生在十三点四十二分。
那个电话,出现在简言左手机的未接来电中。持续不到半分钟,最终被他无声地按掉。
那时是他跟简亦为谈话的最深处。
他自以为电话那头的她只是为了炫耀明天的安排,那样欢跃的声音,他纵然期待,但等谈话结束,也肯定来得及。
年少的骄傲,让他总以为一切才刚刚开始,无论做什么,即使再迟,都还来得及。
直至现在,他都不敢去想象,池乔期当时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拨通了这个电话,又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去面对无人接听的冷冰。或许,像是一堆火焰中最后一簇火苗被浇熄,那会是哪般绝望的心境。
简言左不敢再赌,不敢再凭着自己自认为的自信去寻找。漫无目的地找寻再持续哪怕多一秒,都在减少能够寻到她的希望。他不能拿自己的盲目去当做找寻的赌注,换回的,只要不是他要的那个答案,其他无论什么,都足够让他抱憾终身。
于是,终于妥协。
毕恭毕敬地冲着简亦为深深地鞠躬,“请您帮我。”
那一刻,简言左明白,他,再无宁日。
现在,他成了简氏金丝鸟笼中一只别人称羡的雀。永远正面的形象,永远鲜亮的光影,亦是永远迷失的自我。
而她,也终于重新活在了他认为现实的世界里。会像刚刚一样微笑,会跟他平常地说说话,也会保留着女生固有的小脾气。
可是他们,今生今世,都永远被那一天,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就像他知道,不管他对她付出的再多,不管他对她牵挂的再深。不管是倾尽所有,还是用尽全力。
只要一提到六年前,他就罪不可赦。
就像现在,她就站在三步之遥的地方,他却无法伸手去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