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信王的怒火,孟南贞并没有惧怕。
他连生死都不在乎,又怎会把一个少年的愤怒放在眼中。
他直视着信王,终于问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话。
“敢问王爷,在您的心目中,如何看待国家和民众的关系?”
信王的怒火戛然而止,愕然地看着孟南贞,头脑一片空白。
显然,对于孟南贞的问题,他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思考过,自然也就答不上来。
而这个问题,在后世,几乎可以算是普通人的政治入门课了。哪怕是初中生,都能随口答上来。
这就是时代的差距,造成的思想认知上不可逾越的鸿沟。
孟南贞看着呆滞的信王,还有认真聆听的李东来。
至于思画,嗯,他们如今讨论的问题太过于高深了,小丫头一头浆糊。
“国家是由民众组成的,所以这个国家,也就是属于大明的所有人的。因此作为这个国家的民众,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义务去维护国家的完整,从而依靠国家的力量来保护我们自身的安危。纳税,就是这种义务的一个具体体现。可反过来,民众在尽义务的同时,必然也要享受国家赋予他们的权力。权力和义务,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只有义务,而没有权力,那是奴隶,是牛马。而咱们大明,在对待东南上面,尤其是东南的商人上面,赋予的权力根本就没有。王爷,您想想,在这种局面下,人家会心甘情愿地纳税吗?”
他还怕信王听不懂,干脆用了一个更加浅显的说法。
“咱们都知道,花了钱就要买到足够价值的东西。可东南的商人们缴了税,却没有换取到足够等价的东西,他们自然就不愿意了。”
信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犹自不忿地道:“那些商人们巧取豪夺,穿金戴银,奢靡无度,难道还不够吗?他们还想要什么?”
他的说法,却让李东来变了脸色,只是还强自忍耐着,并没有出口反驳。
孟南贞却寸步不让。
“巧取豪夺、投机取巧的商人固然有,但本分经营、勤勤恳恳的商人却更多。王爷一言而决,就要把所有人都打入地狱,这未免太武断了?至于王爷发问,商人们想要什么,其实也很简单。地位、尊严、发展和空间罢了。咱们大明,给过他们吗?”
他的话好像飓风一样,冲撞的信王站立不稳,直接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
他却还在继续。
“按照大明律的规定,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最低。凭什么商人的地位就最低?商人又做错了什么?”
信王还在节节抵抗。
“商人不事生产,专以买低卖高投机而生存,这是有目共睹的。”
讨论商业的作用,孟南贞可比信王要专业的多了。
“那好,如果没有商人和商业,东南的粮食就无法运输到北方来,京师数百万人口就要挨饿,到时候的危机怎么办?秦晋之地纺织业不兴,没有商人贩卖,那里的百姓连衣服都穿不上,又该如何?只凭这些,商人的作用不大吗?”
信王到底还只是一个少年,不完整的价值观面对着孟南贞详实真切的论证,那真是顶不住啊。
幸好孟南贞始终记得,对方是王爷,未来的皇帝,不好逼迫过甚,干脆转移了话头。
“在咱们大明,商人的地位低下,如同待宰的羔羊,始终没有安全感,这也导致他们对大明的认同感不强,因此在交税这件事上才会十分抵触。他们培育的官员进入朝堂,也只是想着利用权力去攫取更多的财富,心中根本就没有家国之念,这才是大明如今危机重重的一个原因。而在这其中,东南的商绅,怨念尤其之大。”
孟南贞的柔和,总算是让信王能够舒缓了一些,进而能够专注地听取他的理念。
“东南乃膏腴之地,物阜民丰,为何会心存怨尤?”
孟南贞苦笑连连。
“王爷难道忘记了太祖旧事吗?”
如同一道闪电喀喇喇在信王的头脑里炸响,导致他脸色一白,进而懊丧不已。
他明白,孟南贞说的没错,东南的人对于大明还真的是心存怨尤。
明朝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四起,争霸天下,最终朱元璋夺得了江山。
可朱重八是一个小心眼的人,对于曾经和自己做对过的张士诚十分恼恨。于是也就对曾经张士诚治下的苏州等地征收重税,还规定不许苏松人入朝为官。
凭良心讲,不管当初张士诚和朱元璋打生打死如何,当地的百姓何其无辜?
谁当皇帝,他们也只是百姓而已。
结果呢,朱元璋却把对张士诚的恨,转移到了民众的身上。
苏松的百姓生下来就低人一等,又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不能做官,试想心里怎么看待大明?
哪怕后来这个荒唐的规定废除了,苏松一带也出了徐阶这样的顶级官员,可百姓心目中的怨尤那是没办法轻易根除的。
而这,还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真正导致东南民众对大明离心离德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禁海。”
东南的民众对大明不太感冒的最重要的原因,在孟南贞看来,就是禁海。
来自后世的他,很清楚禁海的危害,已经到了极大损害东南经济和生活的地步。
东南的百姓因此饭碗都保不住了,心中能对大明有什么好感,那才是扯淡。
后来都说满清能够占领江山,是因为大明的上下内讧、无能,还有满清运气好等原因,但其实在孟南贞看来,相比起满清来,大明群众基础也只能算是一般般。
纵观满清入关之后对南明的一系列的战争就能够看得出来,基本上抗清的人,都是那些不甘心于丢失权力的士大夫基层。而民众自发的抵抗,其实少之又少。
因为对于民众来讲,谁来做皇帝没有什么区别,大明也没有多好。
可怜的大明,正统的时候收不上来钱打仗。偏居一隅的时候,又不得民心,守不住江山。
不过说到禁海,信王却有的说了。
“我大明富有四海,无所不包,相反海外腥膻遍地,洪荒穷苦,太祖他老人家也是怜悯百姓,所以才定下此策。难道你认为不对吗?”
说话间,他的语气也锐利了不少。
指摘朱元璋的做法不对?
孟南贞又不是昏了头了,当然不能这么干。
这可是大明,他要是真的这么说,信王当场就能砍了他的脑袋。他就算是不怕死,但也不是这么找死的。
“太祖时,大明初立,经历了多年的战乱,民生凋敝,人口锐减。对于当时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恢复民生。实行禁海之策,巩固人口,休养生息,这是太祖他老人家的英明之处。”
“哼,算你有自知之明。”
听到孟南贞对朱元璋极尽赞许,信王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点。
今日的对话中,孟南贞话里话外都把朝廷给贬低的一无是处,好像大明就是原罪一样,这让信王的内心极度不安。
身为统治者的他,最怕的就是民心浮动,欲行不轨,威胁到大明的江山安危了。
奈何他却不知道,孟南贞赞颂朱元璋,并不是就服软了。
“可是王爷,这个世界是会变的。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如今的情况已经和太祖时期,相去甚远。今人还抱着曾经的想法去治理江山,那是要出大问题的。别的不说,如今东南增加了多少人口,又有多少白银从外流入,而这些产生了多大的影响,王爷您有考虑过吗?”
信王当然没有考虑过,他根本就不懂啊。
“人口增加了不是好吗?还有你说的什么白银流入,都流入到哪里去了?”
对于这个方面,李东来却比孟南贞还要专业一些。
他终于加入了进来,告知给了信王一些数据。
“王爷有所不知,单只苏州一地,相比起太祖时期,人口就增长了十倍有余。而整个东南的人口数量,臣在南京的时候看过户籍统计,起码在一万万之上。”
“嘶……”
信王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终于变了。
以往对于大明,他的很多想法都是基于印象。具体的情况若何,其实他没有地方去探究。
想来是这个样子的,所以便是这个样子。
可今日在这里,孟南贞和李东来联手给他上了一场生动的论证课。让他赫然发现,他眼中的大明似乎有点陌生。
他还在努力地坚持着,毕竟信仰的崩塌是一个艰难的过程。
“人口增加了,那不是好事吗?”
孟南贞摊开双手,苦笑道:“人口是增加了,可土地不会增加啊。东南人多地狭,而且地形复杂,耕地面积有限。这多出来的人口,又该怎么养活?”
这个问题信王回答不了,所幸他还能虚心求教。
“那如今的东南都是靠什么办法,来保证这么多人口的生存的?”
孟南贞精神一振,发觉了信王微乎其微的转变。
“如果只是靠土地和农业的话,自然是没办法养活这么多的人口。所以早在很多年前,东南的商业就异常发达。因为商业的繁荣,所以分流了很大一部分人口。正因为如此,东南的危机才被化解了。”
信王却浓眉紧皱。
“不对,就算商业分流了人口,可你也说了,东南的土地有限,粮食产出不足。可分流出去的人口,也是要吃饭的啊,粮食从哪里来?”
到底是历史上最让人可惜的帝王,光是这份较真的精神,就让孟南贞决定要好好地帮他扭转人生,扭转气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