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在绿雅的作保下,成了清倌,老鸨即便有不满,但也没反对。世人只知绿雅舞艺出众,却不知绿雅最最超群的是瑶琴。”
我同颜钰对视一眼,眼中尽是了然。怪不得紫荷醉醺醺后听到琴音似嫣红所弹,原来嫣红琴技本就出自绿雅之手。
“我也曾疑惑问过,她却从未回答于我,只是眷恋抚摸琴弦,从不奏响。”
“一晃三年,世人皆道我与绿雅争夺花魁针锋相向,殊不知,三年流光,我们早已情同手足。”嫣红把玩着手中的瓷杯,澄澈的酒液在杯中流转,闪着光芒。嫣红轻呷一口,残留在唇上的酒渍,更衬得她丹唇似火。
“三年,足够我去了解绿雅的为人,可越是深入,越是看不清。她端庄沉稳,私下却又天真烂漫仿若孩童;她热情似火,可从不处处留情;她温婉可人,却会公然反抗老鸨,只因老鸨要我在十六那年开始接客;她明明舞动天下,却又琴艺超凡。”
“我不欲她为难,遂同意接客。”
嫣红垂眸,嘴角扯了扯,似苦笑,却语气坚定,“我从未了解过她,她就像一个谜团。可我却知道,她绝不仅仅只是一个青-楼女子。”
一阵静默,颜钰蓦然询问,“那后来呢?”
“后来?”嫣红哂笑,淡淡的讥讽挂在嘴角,“后来绿雅就认识了那个不学无术,疯疯癫癫的刘洵。”
“她教我琴,教我艺,教了我一切生存法则!同时她也告诫我不要爱上任何一个男子,因为他们都是负心汉!可她为什么自己没做到呢!她为什么自己不做到呢?难道我与她三年姐妹情,竟然还不及一个相处几月的负心汉么?!”
嫣红猛然连灌了几大口酒,待我夺下她的酒杯,她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为什么!”她低低询问,“她不是教我不要爱上任何人么?她不是教我要努力活下去么?她不是教我要将她踩在脚下么!我都做到了,哈哈哈,我都做到了!可她为什么却走了,留我自己一人呢?”
嫣红突然掩面哭泣,我同颜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唬的一惊,全然不知所措。
我自有意识以来活到现在,从未见过此等场面,已是完全愣住。
再观颜钰,同是表情骇然,四肢僵硬。
只一会,嫣红便抬起头,抽出丝帕,拭了眼角,复又笑的风情万种,“让二位见笑了。”
我同颜钰面面相觑。
都说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画本子诚不欺我。
“几月前,绿雅不知从哪弄了一颗看着普普通通的草,我犹记那日她的兴奋。”
那日嫣红正坐在镜前描眉。
莹白的手执起上好的罗子黛,细细的在眉上勾勒,一笔一划,认真至极。眉尾略微上挑,更是满眼风情。
她满意执镜欣赏。
门突然“砰”的一下被撞开。
她正要骂一句,却发现是绿雅站在她的门口。
“她额上尽是薄汗,面色绯红,呼吸急促,像是遇上了什么大事,全然不似她平常那般端庄。”嫣红眯眼回忆着。
绿雅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呼吸,胸膛剧烈起伏,像极了溺水之人。可眼睛却亮晶晶的闪啊闪。
嫣红急忙把她拉入房内,探头朝外看了看,才关上门。
“你怎么了,竟如此不顾形象,这可不是你教我的。”嫣红口中碎碎念,手中却执起帕子拭她额头。
“嫣红,我找到了!”绿雅举起手中被她握的皱巴巴的草。
嫣红皱眉,“这什么东西,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
绿雅恢复过来,温文笑笑,“它可以让我和刘郎在一起。”
嫣红神色黯了黯,“你可不是这么教我的。”
绿雅一顿,又笑道,“你还小,自然不懂,等你大了便会明白,有的人,只一眼便似万年。”
绿雅见嫣红情绪低落,便伸出白嫩的手掌,“你瞧这是什么?”
嫣红看看,不明所以。
“你别看它长得不起眼,它可是神草呢。我寻了好久,才遇上一个高人,在我百般纠缠下,对方才勉力给我。我走时,他还拼命朝我挥手,‘姑娘再别来了,我好东西都要叫你抢走了!’”绿雅边说边学着那高人的神色,将其无奈演绎的惟妙惟肖,嫣红看着也止不住笑出声。
“那它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这叫散魂草,吃了能让我假死一天。”绿雅沉声。
嫣红见绿雅坚决如此,只能叹息,“你打算怎么做?”
“再有几月便是花鼓节,最后那日,我把姑娘们灌醉,就吃下这散魂草,然后你把我推入绿雅轩后的河里。到时候刘郎自会安排人手将我接走。”
嫣红不想去想绿雅为什么偏偏选择在花鼓节最后那日离开,更不想绿雅如此冒险。
散魂草散魂草,难道不是吃了就散魂么?这般假死过去还能活回来么?
日子一天天逼近,嫣红愈发焦躁,而绿雅却一如既往。
可终于还是来了,这日。
绿雅燃起迷香,开了一坛上好的女儿红,灌醉了众女,便坐在素屏之后抚琴。
琴声悠然,一遍又一遍,缠缠绵绵,不休不止。
一个人影悄悄出现在纱帐中。抚琴的人恍若什么都不知,只沉浸在琴音中,无法自拔。
曲毕,嫣红从帐中走出。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绿雅轻声。
“我确实不想来了,可…我控制不住自己…”音带颤。
“莫怕,”绿雅起身环住嫣红,一如三年前,轻缓的拍着她的背,“今后,你就是落仙楼的花魁了,你该高兴。”
“不!我要堂堂正正的将你踩下,而不要这种莫名的花魁之称!”嫣红低吼。“你明明有更多选择的,你可以选择让刘洵来赎你啊,你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险啊,这要是吃下去再醒不过来…怎么办…你又让我怎么办…”
“你一定要这么决绝么?”
“你知道原因的,我必须如此”
“为了那个姓刘的,你就要拿自己命开玩笑么!就要抛弃我们这些同患难的姐妹么!你这么做值得么!”
抽泣渐渐弥漫开。
绿雅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的背。
嫣红情绪终于稳定下来,绿雅将嫣红拉起,伸出自己的手,给她看。
十指修长,指甲圆润。长年保养的手指,摸起来润如羊脂,嫩若婴孩之肤。可现在十个指肚却是道道细细的红痕,正是琴弦所勒。
“我从未听过你抚琴,今天是第一次。”嫣红凝眉。
“也是最后一次。”绿雅淡然。
“我知道,我若想离开这可以有千百种方法。可我不愿!”绿雅抬头直视嫣红,“你懂么,涟飖,我想要绝对的自由,我不想再受困于这四四方方的院墙内,我不想在每日带着面具讨好一个又一个令我厌恶的人。我只是想离开,我厌倦了,即便是刘洵负了我也好,再也醒不过来也罢,只因我愿意,涟飖,你懂么?”
嫣红好久不曾听到有人唤她“涟飖”,怔了又怔,神色呆呆。
二人都想到她们的初见,那时的涟飖像一个受伤而发狂的小兽,红着眼低吼“你懂什么!”
绿雅微笑,到了一杯女儿红给她,“‘地埋女儿红,闺阁出仙童’这可是我埋了好几年的女儿红,真是便宜你们了。”说罢眼带留恋的扫了一眼素屏外醉的东倒西歪的众女。
“绿雅。”
“嗯?”
“都快走了,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我自然就叫绿雅呀。”最后的笑容,晃花了嫣红的眼。
“嫣红,我睡着后,你把我推入绿雅轩下面的河里…”
“她们都睡着了,前院也那么热闹,不会有人发现的…”
“嫣红,你推我的时候,先在我下面垫一块板子,喏,我都准备好了,就在墙边靠着…”
“我想漂漂亮亮的睡过去,再漂漂亮亮的醒过来,绿雅轩的外壁斑斑驳驳,看起来脏死了,我可不想碰上去…”
“你把板子一半放在外面一半放在里面,然后再把我从板子上滚下去,这样我就不会碰到那墙了…”
“嫣红…你要好好活着,忘了我吧,你将会是落仙楼的…花魁。”
嫣红脑中一遍又一遍的回响着绿雅最后的几句话,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回到房间。看到床上被迷晕的恩客,反感不已,胃里止不住的一阵翻滚,干呕几声,忍着恶心劲将其踹下床榻。
或许,绿雅是清楚的,那散魂草服下,便再醒不过来。
三天,案子便破了,县令高兴的合不拢嘴。
对外宣传绿雅自杀而亡,具体内容没有透露。也就极少数人多问了几嘴具体原因,没得到想要的回答也就作罢了,大多数人都漠不关心。
生活在继续,该忙碌的忙碌,该挣钱的挣钱,没有人因绿雅的死而停滞不前。
嫣红成了新的花魁,刘洵娶了醉香楼家的千金。
曾与她关系最密切的人,也不过伤心一场罢了。
这世上再没人记得绿雅,那个凭一支弦月舞而名动天下的少女。
世间也再没绿雅,吃了散魂草,便魂魄散碎,四海八荒再无踪迹。
这下,绿雅是真真正正的自由了,再也不受拘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