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一路上,李泽文都在翻看这厚厚一本校志,郗羽在他身边规规矩矩坐着,微倾着身体看着他一页一页翻过校志。这本校志的开本很大,厚达七百余页,书页里字号很小,记录了南都二中建校以来的几乎所有事情,如老照片、历史沿革、办学理念、学校大事记、历届学生名录等等,最后还收录了一些著名校友的回忆散文——可想而知,这本校志一定是经过了相当长时间的编写和资料整理,最后才得以印刷的。
郗羽第一次看到这样大部头的校志,觉得真是开了眼界,小小惊叹了一番:“对了,教授,你要这本校志干什么?”
“看校志是了解一所学校最快捷也是最全面的方式。”李泽文说。
“教授,听你的意思,你似乎看过很多校志?”郗羽问。
“看过一本。三年前参加过我中学母校的校庆,学校也发了这一大本校志。”
“你母校?”郗羽眨了眨眼,“你在国内读的高中?”
“我高中毕业后去的美国,在美国读的本科。”
“……真是没想到。”
她听上去真的挺吃惊的,李泽文侧目瞧她。
郗羽老老实实道:“我一直以为你在美国接受的基础教育再升的大学。”
“怎么这么想?”
“就是一种感觉,”郗羽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她平时不是这样多管闲事的人,但她还是把话说完,“我也认识不少华裔的教授,他们学术水平很高,但总的来说比较严肃,你给我的感觉就更像那种土生土长的欧美教授。”
李泽文轻笑一声,他明白郗羽的意思。
中美的教育制度相差很大,国内教育制度培养出的学生,不论多天才,总归都有种内秀的气质,比较谦虚,很少主动炫耀,打个比方,让他们站在几千人面前的台子前演讲吹嘘自己估计很少有人做得到;美国教育方式教出来的学生明显会更自信一些,毕竟他们从小就在这种“鼓励展现自我”“鼓励演讲加强口才”的教育环境下长大的。教育制度的烙印会跟随一个人一辈子,也决定了这个人大致的性格。郗羽觉得李泽文身上两种烙印都有,他既可以用“我的理念很高明”“我非常正确”的态度要经费做演讲,也可以用恰到好处的语调表达谦虚和谨慎。
“你的预感一定程度上也是对的,”李泽文说,“我小学时的确在国外念过几年书。”
郗羽眨眨眼:“是吗?”
李泽文说:“我母亲是外交官,我小时候跟着她去了不少国家。”
“哦,是。”郗羽想起李泽文钱包里的照片,顿时有一些明悟,“难怪你的英文水准那么高,简直比许多以英语为母语的人还要好。”
她这话绝非过誉,李泽文的英文水平的确就是有那么好。政治学不是理科,没那么多公式符号可以作为表达的载体和工具,政治学里浩瀚如海的各种概念和理论,只能通过复杂而严谨的政治术语才能准确表达。
“完全掌握一门其他语言,的确需要一些外在环境的帮助。”李泽文说。
“不论怎么说,自身的努力也很重要。”郗羽说。
随着两人的闲聊,这厚厚一本校志的历史章节已经被李泽文浏览完毕,进入了学生名录章节,他翻阅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也明显比刚刚更用心一些。
“呃,这些名录有什么好看的?”郗羽真心认为这些枯燥的名录还不如前面的历史部分更好看。
“只要仔细看可以看出许多东西,比如可以看到学校的成长史,可以看出一个地区的文盲率,人口出生率,人口流动规律……”李泽文随口道,“最起码也可以看出这一百年来,名字里的时代变迁。”
“从社会科学研究的角度来说还真是这样,有点管中窥豹的意思。”
“不止于此,只要你带着问题去看,就可以看出许多有意思的东西,”李泽文的手指敲了敲书页,抬眸和郗羽对视,“譬如,你姐姐没在二中上学?”
郗这个姓氏是很罕见的,全国姓这个姓的可谓万中无一,且还带有很强的地域特征,大都群居在一些固定的地方,然而在李泽文的翻阅中,学生名录里他连一个姓“郗”的学生都没看到。
“……是的。”
郗羽再一次服气。同样看一本书,人家就能看出有用的信息,而她宛如一个“睁眼瞎”。
“为什么?大部分姐妹都会在一所中学读书。”
“嗯,我家算例外……我姐姐没有考上二中。”
“你姐姐你成绩不太好?”
郗羽小幅度地点了头:“姐姐的成绩也不算不好,但是够不上二中的分数线。”
初中阶段是义务教育,理论上说是分学区就读,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名校为了夺取好生源无所不用,教育部门也会给名校开后门,南都二中是面向全市招生的,每年小升初的时候,二中会自行组织举办一场小升初考试,郗柔当年参加过这次考试,不过惨遭淘汰;三年后身为妹妹的郗羽则以笔试第二名的成绩被录取。更微妙的是,在那年的中考中,郗柔再次挑战二中遭遇惨败,和二中的录取线差了二十多分。
郗柔小时候因为身体原因更受宠一些,自从她恢复健康之后,从父母那里的受到的关注渐渐变少。父母是很难真正端平一碗水平的,就算物质上能做到一致,精神上的关怀总归还是有点差异。随着姐妹俩的成长,妹妹展现了比姐姐更多的学习潜力,这个家庭的各种资源自然向着妹妹倾斜。
小升初考上名校是郗羽人生中第一件重要的大事,亲戚朋友纷纷前来祝贺,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对比得郗柔十分尴尬。郗柔性格温和,脾气极好,很少因为父母对妹妹的特殊照顾产生什么特别的情绪,但被家里那些多嘴多舌的亲戚这么一对比,依然委屈得流了满脸的眼泪。那也是郗羽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存在究竟给姐姐带来了多少压力。
“但可以通过其他途径上二中?”李泽文问,“不论是交择校费或者找熟人都应该有这样的途径。你爸爸也是中学老师,他应该有足够的人脉关系。”
“关系确实可以找到,不找关系的话连交钱的门路都没有。当时我爸算过,交择校费的话,大概要三到四万块,那么大一笔钱对我家来说是个负担……”郗羽说,“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爸觉得把我姐送去二中也未必是好事,二中的学习压力很大,姐姐在这里未必能适应——在普通的中学是优等生,到了顶尖中学变成吊车尾,那滋味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我爸当了这么多年老师,这样的情况见得太多了。”
“老生常谈的话题,鸡头和凤尾的选择。那你姐姐后来在哪所学校上中学?”
“她就在我爸爸任教的学校里读的高中。不算市里最好的中学,但也不差,也是省重点。”
“你呢?”李泽文抬眸深深看了一眼她,“你转学为什么不去你爸爸所在的学校?”
郗羽抿了抿嘴:“不想去,爸爸学校里有很多熟人……”
李泽文声音放缓:“希望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重新开始?”
“嗯……谁都不认识我最好。”
她有这种想法也是人之常情了。李泽文的手指没有停下,翻开了又一页名录。
“书里没有你的名字。”
摊开的书页现实着正是郗羽所在那一级的学生名录。
“不光没有我。程茵的名字也不在书上,潘越的名字在,”郗羽看得心情复杂,“也不知道编书人的标准是什么。”
这就是转学和死亡的差别了。转学后,就不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但在校时死亡,从生到死依然是这所学生的学生——这个念头在李泽文脑中一转——他没有对此多点评,手指一动翻过了余下十来页的学生名录,进入了这本大书的下一个条目,也就是学校大事记。校志里的大事记,就是一本编年体的历史书,按照日期将学校这百年来发生的称得上“有影响力”的时间都记载在案。
草草浏览过前面的内容后,他翻阅到了郗羽在南都二中就读的那个学年的记录。这部分内容是他关注的重点。在这个学年里,发生了不少值得写到校志中的内容,比如:头一年九月,某某领导前来学校视察;十月,某某老师成为特级老师,受到表彰;十一月,多名同学在各种学科竞赛中获得了很好的名次;十二月,学校的文艺社团成果非凡;……;次年五月,学生们在中学生运动会上取得了还不错的成绩;次年六月,天文台落成启用,中考高考成绩冠绝全市……
李泽文注意到,除了学校内部的活动外,至少要省级别以上的奖项才会出现在这本校志里。
在这一个学年里,潘越的名字出现了一次,就是“一二·九”征文大赛的一等奖,根据记录,这次征文比赛的主办方是省宣传部,级别很高,该奖项的分量很重,能得到这样的奖,真真切切说明了潘越是一名相当优秀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