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故安的声音再次响起:“据我所知,哑红音不喜梅花,只爱牡丹芍药这些姿容艳丽的花种,你看自你我二人一路行来,见了多少与梅有关之物?一个人绝不可能将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放到自己的墓中陪葬。”
他抬手向窗外一指,继续道:“这里的花草虽与惊鸿照影楼,院里的花草陈设相同,但品种却大相径庭。真正的惊鸿照影楼里无花不毒、无花不艳。”
“还有这杯子里的茶,魔尊哑红音只喝酒,不喝茶;这屏风上的红衣,也与他平日所穿款式相差甚远;你再看这把梳子,若绕的是哑红音的发,就不该是黑色的。我幼时见他,这个人早已一头华发。”
“所以你的意思是,并不是哑红音将自己生前的印迹搬到了这座墓中,而是有人将自己记忆中的哑红音还原到了自己的墓中?但这个人,你怎么肯定就是断云远?”
故安沉吟半响,方幽幽道:“因为‘伤心桥下出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除了他,我再想不到第二人。”
李慕歌没有再刨根问底,而是又将目光转向那幅画,眼中情绪深深浅浅,有唏嘘也有遗憾。
或许,画中之人才是真正的哑红音,又或许画中之人曾是真正的哑红音。
真相到底如何,黄土一培,已散入风中不可闻。
帐前的红烛忽然摇了两下。
想想这断云远也是够痴情的,竟能找来千年不灭的鲛人泪燃烛灯。
只是逝者已矣。
李慕歌将心中那点怅然压下,挂上那抹刻着玩世不恭、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道:“我记得那个道士还说过,人死了变成一缕幽魂后,生前的很多记忆也就都散了。所以变成鬼以后,恐怕是谁也记不得谁,谁也找不到谁。而像断云远这样死了也要找到哑红音,把他给娶过来,其所要耗费的心力恐怕不亚于练成天下第一。首先他要将对方生前的生活还原、生前的记忆拼凑,再借这些熟悉之物吸引他的魂魄;然后他死后还要记得自己是谁不让记忆遗失;最后就要碰运气了,若是哑红音放下执念已入轮回,他就是翻遍三界也再难重聚。不过今天见之,恐怕他是找到了他,也算不枉痴心。”
“人死都死了,再做这些还有什么用?”故安将背倚在墙上,要不他总觉得背后有人背脊发寒。
教主啊教主,我也算伺候了你三年五载,你又何必对我怀有敌意?
“人只有死了才会后悔,后悔了才想要弥补。生前做不到的,只好死后去做。虽然听着挺悲凉的,但也总比故事自此戛然而止要好些。”李慕歌话音刚落,就压到故安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暧昧:“不知我死后,小安会不会也给我下个这么‘壮观’的聘礼?”
他口中所说的聘礼,自然指的是这个专为娶到做了鬼的哑红音而建的墓。
故安这回没有冷脸相向,而是眼梢挑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若是做了鬼,我可能会考虑娶了你。”
说到“娶”这个字他故意加重力道,同时借机反将李慕歌压到了床上。
他用指尖挑着他的下巴道:“仔细看看,这副皮相也不怎么讨厌。”
李慕歌在被他“调戏”的过程中,始终保持着一脸漫不经心的笑。见他欲将手收回,赶忙将其握了回来。
“小安,怎么不继续了?”
故安起身踹了他一脚,冷笑道:“等你做了鬼,再说吧!”
李慕歌从身后将他一把抱住,一贯风流写意的眉眼此刻垂了垂:“小安,其实,我好想你。”
烛影摇了两下,垂下泪来。
屋中无风自起,纱幔捶地。
这一刻,岁月放佛停在了一个特定的时刻。那个时刻曾在故安得脑海中上演过千遍万遍,每次都蜷着身体不愿醒来。
李慕歌与故安走出墓穴后,却发现出来的地方并非进来时的地方。
他二人立于绝壁之上,只见脚下一片白浪起伏,山风掠过刹那间掀起阵阵馨香。
浩荡如海,连绵若雪,莹莹相叠,窈无穷际。
不是那闻名于世的香雪海,又是何地?
此时,朝阳初升,洒下点点淡金,映得那“雪海”波光粼粼,仿佛天降星河。
“总算是赶上了。”李慕歌抹了抹脸上的汗渍,长舒了一口气。
“什么赶上了?”故安没想到再次见到这香雪海,心中倒是欢喜比怅然多些。
“今天是七夕啊,牛郎会织女的日子。”李慕歌以一种“你日子过糊涂了”的表情看向故安,眉梢眼角俱是笑意。
故安淡淡地“哦”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转开了目光。
“哦什么哦?我在七夕送你这么个大礼,你都没点表示?”李慕歌语气中带了点失望,夹了点委屈。
明知他是装的,故安却还是应了:“表示什么?”
“这个。”他话音未落,已在他唇边落下一吻,那一刻,白日如梦。
顾言曦倚在一把软榻上,缓缓睁开眼睛。
看着从头顶悠悠飘下的片片莹白,唇角不由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
这时,一片莹白轻轻落到了他的唇上,令他蓦然响起刚刚的那个吻:那个带着梅的暗香、风的清冽,以及朝阳的暖意,落在他唇上的一片柔软。
望着那高高的宫墙,想着墙外街上的繁华,不知此时此刻是不是也有一个人在街角一边吹嘘,一边摆下一出棋局。
这里是熹国的皇宫,不是江南的香雪。
只是不知刚刚所经历的一切,又有几分是梦,几分是真?
他忽然想起了那幅映在烛影之中的画。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故兄,好雅兴。”李慕歌抬头望向斜倚枝桠邀月同饮的故安招呼道。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月下霜。要不要上来把酒一叙。”故安眼尾轻挑唇畔微翘,显然已有几分醉意。
李慕歌对他的邀请有些意外,但这却并没有阻止他跃上树冠的身形。
刚刚屋内昏暗,此时月色皎然。他这才看清故安的脸色似乎过于苍白,额头也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暗自一想,恐怕与方才在向九富家的擅动内力有关——他经脉脆弱气海悬虚,经他多次观察,每次只要他一动武功就会变成这般。
看着他毫无血色的唇,他暗自轻叹一声,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都有没说,只接过对方递上的酒坛一饮而下。
此时的故安,也一反平日的冷静自持淡漠凉薄。单手拎起酒坛仰头就灌,辛辣的酒液沿着他的唇角、下巴、颈项一路蜿蜒而下,浸湿了衣襟烫到了心。
“今夜有些反常啊,故兄可有心事?”李慕歌斜睨着故安,神色中三分调侃七分探寻。
“怎么?我就不能如此喝酒吗?”故安眉梢轻挑,侧头看向李慕歌。
“能能,怎么不能?尤其是在‘美酒逢知己,他乡遇故知’的时候任谁也当开怀痛饮。”再次抢过酒坛,他将剩余的多半坛佳酿一饮而尽,眼中隐有戏谑。
“你又知道了?”故安歪着头,第一次被戳破“真相”后没有冷眼相对,而是眸中带笑。
李慕歌见状也是受到鼓舞,于是大方承认道:“那个冒牌货看你的眼神明显就是久别重逢,而你又恰好带了张人皮面具,我要是再没知道点什么也太‘装傻’了。”
嘴上虽是这么说,但他脸上却是摆出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情,毫不掩饰对自己那敏锐的洞察力与天生的聪明才智的欣赏。
“有句老话叫‘傻人有傻福’,而你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懂惜福。”故安笑着笑着就不笑了,说到这里忽然伸出拇指与食指狠狠掐住了对方咽喉,眼中杀意大盛。
摇摇头,他将剩下的酒全部一饮而尽。
李慕歌赶忙揉了揉已经被他掐出两个青紫手印的脖子,有些沙哑地不满道:“喂,故兄!被掐的人可是我啊。你怎么倒比我还‘委屈’呢?不会是因为内疚吧?”
故安没有理他,依旧不停地灌酒。李慕歌终于看不下去了,于是一把夺过酒坛,搂住他的肩膀拍了拍:“好了,我不会怪你的,小安。”
故安闻言一征,有些错愕地望向他。望着他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刹那间心中竟涌起一种等了好久终于得偿所愿的慰藉。
良久,他低下头闷声道:“答应我,无论你对这个假的‘李无名’有多好奇,也不要拿我的事去试探他!而且我希望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
李慕歌笑着点点头,撞了一下故安手边的酒坛道:“好,都听你的。”
故安闻言,这才脸色稍霁。拽过手边的酒坛,利落的揭开泥封,托起坛底仰头灌入,动作熟练的一气呵成。
在这样一个针落可闻的寂静夜晚,李慕歌此时此刻只能听到酒液划过故安喉间细微的呻吟,一声一声,缓缓地淌过他心上的沟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