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辗转,似乎已从钟南山行至山海关前。一路行来,惜离却也做了不少仙家应做之事。每到人间帝王陵寝前,她都必焚香超度。朝代更迭,又有多少人知已成云烟的腥风血雨;王朝宝座之下,又有多少挣扎无果的枉死冤魂。
撒完最后一袖香,又是一些魂魄上了路,惜离抬头望去,那些原先还带着狰狞面孔的黑色魂魄渐渐被青烟稀释了颜色,尔后飘向空中成了一尾尾透明的鲤鱼,忽然一阵风刮过,将之轻柔牵引向远方。惜离一闭眼,向鱼儿行进的方向微微一欠身,行了仙家礼。
她知道,那是观音大士在度厄。
直到那股风已过,惜离才睁开眼睛向前走。手中浮尘一扫,晶莹剔透,像是黎明时的点点繁星,慢慢闪烁着,到最后,她的手上已空无一物。
“好险,竟是观音大士。”
俏皮的声音再度响起,凝在惜离脑海里的,却是一个豆蔻少女的形象。微微一吐舌,却并没有败坏她满身华服宫装所衬托出来的雍容华贵的形象。
“便说你莫要这般淘气,说到底,你也是个灵,若被观音大士发现,莫说你,连我都要一起收了去。”
惜离淡淡说着,虽然是些责怪警醒的话,语气里却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
少女嘻嘻一笑,一身吉祥云纹红装,好不典雅。
“大士又怎么会将咱们收了去?仙子这一路行来,可是做了不少好事,废了不少法力。最大的好事,便是渡了我身上不少的恶气,让溧阳能够偶尔维持一下生前模样。仙子,真是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毕竟是女子,溧阳虽然之前性子乖张怪异,令人不解。一旦能够让自己摆脱那一幅恶灵的丑态,似乎又找回了以前作为女子的温柔可人。惜离看着她,心也跟着柔软了。
不能说她没有半点好奇,每当看到溧阳天真烂漫地出现在她身侧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去想,是什么事情能够让这样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子在那成为地缚灵上千年。
上千年,足够让她容颜老去,衣不蔽体;足够让她看到希望死,绝望生;也足够让她的恨,一天比一天更甚。
惜离静静看着溧阳一蹦一跳地从她的身体里出来,行在她前面,却将所有的疑问都深埋在了心里。就连平日里隐在她身子里修行的溧阳都从没有察觉过。
能够做到如此,谁又能笃定地说,此狐姬不食人间半点烟火呢。
“仙子?:
突然,溧阳转过头来,惜离毫无防备。不过还好,现下的她,不管是在想什么,看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有任何的表情异样。
“怎么了?:
依旧是用意念,溧阳即便是被有异能的人看了去,也只不过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魂魄罢了。
“那书生,好久不见了。”
惜离一愣,不明白为何溧阳会突然提到那个凡人。可是仔细一想,确实有好些日子不见了,这才点点头。溧阳见惜离没有半点不悦的神色,胆子更大了些。
“仙子不是说,这书生身上有着一丝不属于他的仙气么?”
“是又如何?”
溧阳这关子卖得可大,平日里对尘世冷漠惯了的惜离都忍不住生起了些许好奇心。
听到惜离这么问,溧阳倒也不急着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只见她停在惜离面前,双眼微微一闭,顺着双手滑动的形状,她的手心里赫然开起了一朵赤红如滴血的两生花。惜离眉头一皱,上前便要拿去。
“淘气,怎么能够偷孟婆的东西?”
溧阳咯咯一笑,深知惜离待她如亲姐妹,断然不会下重手。白衣飘飘间,一缕红色的身影已经一隐一闪,又站到了别处。
“仙子不必着急,这朵两生花,是婆婆送我的”。
溧阳抬起头来,笑眯眯地瞧着近在咫尺的惜离。她的眼泛着红宝石一般瑰丽的红,惜离望着这一双眼睛,总有一种看不通透的感觉。见溧阳仿佛有话说,她便站在原地不动了。
“当日溧阳无缘奈何桥,去不了阴曹,上不了天庭。潜心修炼之后终得一丝希望,将情魄送往十殿阎罗处鸣冤。众神宅心仁厚,愿渡我这一魄愁苦,名列仙班,随月老名下当一童子。”
溧阳低头望着手中这朵彼岸花,它绽放时发出的光芒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似乎是在安慰着这个被怨气锁了千年的少女一般。惜离清楚地看到,一抹苦涩自嘲的笑容浮现在溧阳脸上。
“可是……过奈何桥时,溧阳却后悔了。不肯喝那孟婆汤。婆婆叹我身世可怜,人又倔强,便摘了这两生花与我。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情魄沉睡太久,早已经没了常性,若不是碰到仙子愿为我度厄,溧阳也不会想起,身边还有这么一个法宝。”
说着,溧阳双手一张,两生花就这么悬浮于空中。与溧阳额间的红玉,相映成辉。当她的双眼再次睁开时,那摄人的光芒早已退却。惜离往前,细致一瞧,却见一面古镜代替了那彼岸花的位置。
“原来,孟婆竟然将往生镜给了你。”
惜离恍然大悟。这么说来,溧阳说的句句都为实话。往生镜虽然在阴曹之处不算稀奇,却也是必须好好保管的法器之一。若是没有阎罗的默认,守着奈何桥的孟婆断然不会将这藏在彼岸花之中的法器给了溧阳。
“你拿它出来做什么?”
惜离心知这往生镜是用来窥视他人前世今生的,可是现下在这茫茫草原之上的她与溧阳,都已经是往生镜不能窥视的范围之列。因为一个属鬼卒,一个乃妖仙。唯一能看的,怕也只有那个书生了吧。
惜离眉头一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会想到他。毕竟这书生姓甚名谁,生辰八字她都不知晓,甚至于,他的模样惜离都有些记不得了。那是一张太过于平常的脸。
“仙子也太过小看这往生镜了,查阅前世今生之事,只能在阴曹进行,这是禁忌没错。可是,它到了人间,用处更大。仅凭人一丝执念,便可以追踪到心中思念之人的行踪呢。咱们这就来瞧瞧,这书生到底怎么样了。”
溧阳对着惜离狡黠一笑,便果真开始念咒催动法器。只见从平静光亮的镜面里,慢慢生出一只通体金色的经纶,随着溧阳的浅浅低吟之声,转经也发出呜咽之声,那金色与红色交杂着的柔光似是一团火,在这往生镜上徐徐燃烧着。
惜离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切,倒也不去阻止溧阳了。微微闭眼间,也跟着念起了往生咒。既然业火已烧起,倒不如顺水推舟,借着这从地府而来的法力,渡些痴男怨女便是。
正在二人默契时,溧阳忽然眉心之中红玉一闪,便将这业火给熄灭了。
“溧阳!”
惜离上前,正好见着往生镜又变成了两生花,嵌入溧阳的身体里。溧阳看了一眼惜离,皱了皱眉头,似乎是有难言之隐。
“怎么了?”
惜离本是想问那书生怎么了,话到嘴边却成了这般晦暗不明的问话。
溧阳叹了一口气,忽然又将往生镜置于惜离眼前,镜花水月之中反射着的正是书生的面容,只是现下他一脸苍白,带着些病入膏肓的味道。
“……仙子,看他这模样,怕也撑不了多久了。可要去寻他?”
溧阳见惜离只是盯着那枯槁的面容看着,便好心提醒了一句。
镜落,梦碎,花瓣点点,似乎是在嗤笑人们对于这海市蜃楼一般的尘世无法看透。
惜离盯着早已空无一物的往生镜,默默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