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传来一阵轻咳,初月晚循着声音望去,一位老太监走出殿门,却不是她最熟悉的、父皇身边最亲信的刘存茂。
初月晚忽然感到害怕。
那有些面生的老太监挥走两侧侍卫,拱手道:“公主殿下,先人已逝,还请节哀呀。”
初月晚如遭当头棒喝。
弥漫在心头空落落的恐惧,她最害怕的那种可能终于应验。
是真的……父皇真的不在了。
这位老太监是太子哥哥身边的贾公公,初月晚本来应该一点都不认识他的,但是这一次却因为今生和太子哥哥亲近,偶有见过他几面。
今生……哪一边才是今生?天旋地转的混乱中,初月晚忽然听见上方传来一声低沉冷淡的话音:“裕宁?”初月晚抬头瞪大眼睛,眼泪簌簌掉出来:“太子哥哥……”刚从大殿中走出来的初永望见到她,眉头紧蹙,有些诧异。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初永望款步走下台阶。
他显然有要事在身,完全没有停留的意思。
初月晚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走过,那不置一顾的冷漠刺痛着初月晚,好像与他擦身交错的自己只是个陌生人。
初月晚没有放弃,想要跟随他的去向。
回头的时候,蓦然看到一个身披暗甲的人半跪在前方的步道上。
那是宫中豢养的死士,来无影去无踪,只听从皇帝本人的诏令。
“陛下,云大人已在朝堂恭候。”
死士禀告。
初月晚心头一颤。
云大人……是小舅舅?!初月晚快步走上去,那死士已完成复命,纵身一跃消失不见。
初永望得知消息,面色沉了沉,立刻前往议政殿。
“哥……”初月晚叫了一声,蓦然改口,“皇上……”初永望脚步停了停,没有回头:“何事?”初月晚匆匆跟上他:“小舅舅回来了么?裕宁能见他一面么?”初永望果断:“不能,回你宫里去。”
“皇上,让裕宁见他一面吧。”
初月晚祈求道,“裕宁想见一见未来的夫君。”
夫君……说出这两个字,初月晚的嘴唇都在发抖。
自己哪里来的底气这样说?那一纸婚书从父皇死后就再也无人问津。
父皇离世三个月了,云锦书从边疆班师回朝,至今从未有消息提到要来见见她这个婚约之人。
也许,早就忘记了吧。
大约初永望也没有将这种陈年旧事放在心上,于是登基之后并未下令撤销婚约。
云锦书即便逃得再远也没有资格反抗皇室的赐婚,所以直到如今,他还算是初月晚名义上的未婚夫。
初月晚等了那么多年,他终于回来了。
可是,纵使人回来,心又可曾回来?当年走得那样坚决,真的是唯恐对她避之不及吗……竟连自幼生长的故土都不曾眷恋,多年未闻归期。
初月晚想要一个回答。
哪怕结果已经猜到,也想面对着面,听他亲口说出来。
初永望沉默了一会儿,疑惑地回头瞥了一眼初月晚。
“随你。”
初永望说罢拂袖走开。
初月晚忙提起裙子跟过去,左右侍从却制止她跟到朝堂,只带她从后门绕到御前屏风处,隐藏在龙椅斜背后。
屏风是一层青烟似的纱,初月晚站在离着半步远的位置,一身素衣被轻纱胧住,没有人会注意到。
她却能够透过这纱障,大致看到殿中的一切。
初永望缓缓登上龙椅,示意群臣赐座。
那些弓着背密集地站在一起的人迅速散开在大殿两侧,像一颗颗棋子铺满棋盘。
初月晚在其中寻找着小舅舅的踪迹,然而纱帐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人,看不清模样。
有人从座中站起来,走到阶前奏表,高挑身形,一袭白衣。
“臣云锦书,有一事要奏。”
一片沉静中,她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嗓音。
小舅舅……那声音依然有清冽的余音,却比她印象中少年的音色沉稳成熟了许多,她几乎记不得云锦书这个年纪的声音了,此时此刻却仿佛被一下子打通了记忆。
云锦书的面容看不大清晰,初月晚侧过脸,悄悄从屏风旁边的缝隙探出来一点,终于看到了他的容貌。
记忆中的小舅舅和视野中的白衣公卿瞬息间重合,那俊眼修眉目光如电,依旧英姿勃发。
仿佛当年离京城之时的模样,几经沙场淘洗,却仍未褪色。
对方并没有注意到屏风后的注视,仍在认真奏报。
初月晚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只是听着他的声音神游象外。
忽然另一边席上,有个人站起身,走到云锦书身旁打断他的呈报。
那人衣着绣图皆是制式,初月晚认得这样的衣袍,此人是皇族。
仿佛在哪里见过,但又记不起来了。
只听云锦书回话时,似乎叫他“禄亲王”。
这个人已经很大年纪,头发已经没有一丝黑色。
和云锦书并排站着,中间却有意多分开了两步,气势汹汹地对峙。
他的阐述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似乎情绪激愤,全部控诉都指向了云锦书。
云锦书却只是平淡如水地回一两句,并没有和他吵嚷起来。
初月晚听不明白他们的话,可却渐渐察觉整间大殿的氛围变得激烈可怕。
像绷在弦上的箭,一触即发。
禄亲王言辞激切地指着云锦书说完,拱手高声对着初永望请示:“天理昭彰,恳请皇上对奸佞云锦书、依律惩办!”不、怎么会……小舅舅怎么会是佞臣!站在龙椅后看不到初永望的反应,初月晚心急如焚。
朝堂上静得可怖。
云锦书面色分毫未改,静静地听完对方指控,刹那之际,起手白刃出鞘。
一刀,禄亲王身首分离!无头的尸体砰然跪地,直挺挺戳在大殿中央。
初月晚浑身激过一阵寒流,双手控制不住地捂在脸上。
头脑中一片空白。
发生了什么?朝堂之上……杀了人?!……小舅舅杀了禄亲王?那血窜七尺的画面已经映入初月晚的眼中,她惊慌失措到几乎失控大喊,但是没有。
紧紧按在脸上的双手不但挡住了眼皮也压住了嘴唇,将她快要弹出喉咙的心强逼着咽下去。
大殿中的声音都在耳鸣中含混不清,她什么都听不见。
恐惧像无数爬虫蔓延上了初月晚的后颈,脊骨一阵发麻。
她颤抖着立在屏风后,迟迟没有放开手。
尸体挺跪在殿中,鲜血仍从割断的颈子往外喷涌。
云锦书满身血污,冷静地抹去佩刀刃上血迹,收刀入鞘,仿佛刚刚的斩杀是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
“逆贼已伏诛。”
云锦书拱手,“臣,告退。”
说罢,飘然拂衣踏出殿去。
同僚战战兢兢伫立在两侧,注视着他离开。
人们或瑟瑟发抖或怨愤难平,如一只只待宰的羔羊。
初永望摆摆手,命人拖去尸体,早朝继续。
许久之后,屏风后快憋到窒息的初月晚才缓缓放开了手。
她睁开双眼,抬起僵硬的脖颈,隔着屏风厚厚的纱帘寻找外面的云锦书。
然而只这么一回儿功夫,所有人都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整间朝堂又变成了那个安安静静的大棋盘。
云锦书之前坐的位置上空无一人。
初月晚打了个激灵,双脚终于恢复知觉,她仓皇从议政殿后门跑了出来,推开侍卫跑上城楼。
风中弥漫着血腥,天色蒙蒙压着稀薄的日光,城墙无尽的砖石在眼前恍惚。
初月晚看不到路的尽头。
小舅舅……为什么……那个在朝堂上突然举起屠刀的男人,和记忆中清澈动人的少年再次彻彻底底地分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