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毅候说再考虑考虑,其实也没什么底气。大长公主不等他考虑什么便做了决定,让人收拾行李打发韩建示带着韩芊离开京城奔了江南。
虽然这的确是顶风而上,明摆着跟皇上过不去,但大长公主还是决定拼一下。
因为大长公主比谁都明白,太轻易就得到的东西往往都不会珍惜,何况这牵扯到女儿一辈子的幸福,身为母亲,总要拼命争取。
韩芊完全不知道父亲母亲以及哥哥们对自己的未来做出了怎样的决定,只知道三哥要带自己去江南玩了,真的好高兴好高兴,高兴的一个晚上都没睡着,于是第二天上了马车还没出城门就睡着了,连自己怎么上的船,怎么离的京都不知道,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人早就离开京城百十里路了。
“哎呀,我们走了这么远了?”韩芊趴在窗户上看着外边茫茫水面,皱眉叹息,“我就这么走了,都没来得及跟皇帝哥哥道个别。”
韩建示一进门刚好听见这句话,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怎么张口闭口都离不开皇上?”
韩芊回头看了一眼韩建示,吐了吐舌头,又笑道:“皇帝哥哥对我很好啊,做人不能没良心嘛。”
“你分明就是个小没良心的。只记得别人的好,却把自家人忘得一干二净。”韩建示佯装不满的哼了一声,坐在韩芊身旁。
“哪有,我最惦记的人除了父亲和娘亲就是三哥你了。”韩芊讨好的凑过来,靠在韩建示身上。
韩建示拍拍她的小脸,叹道:“以后一天大似一天了,可不能再这样了。你之前不是还听二嫂子的话,说‘男女授受不亲’的?”
“可是哥哥是自家人啊,又不是外人。”
“哥哥不是外人,皇帝呢?”
“皇帝哥哥是表哥,也不是外人。”
“谁说表哥不是外人的?表哥只是亲戚而已。再说,他是皇上,我们是臣民,君臣之别犹如天和地,明白吗?”
“明白。”韩芊点了点头。
韩建示见机行事,继续深刻教育:“那以后记得了?以后再见了皇上要保持一定的距离,要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不能还跟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你想想之前几位公主在先帝面前都规规矩矩的,何况你跟皇上只是表兄妹。”
“……”韩芊扁了扁嘴巴,半晌才闷声说道:“可是皇帝哥哥不许我跟他生分,还说喜欢我腻在他身边把他当亲人。”
“……”韩建示默默地咬了咬牙,心想身为皇上你这样骗一个小孩子的感情真的好吗?!
清江以南,慕云山庄的所在地是一片青翠葱茏的山林之中,这里有几条小溪流过,山明水秀,环境清幽,四周群山环立,溪水湍急。山庄中的房屋,是典型的荆楚民居,青砖黛瓦,粉壁白垣,古色古香。进入山庄两旁的山阶道两边植满了槭树、枫树,到了秋冬之际,树叶转红,景致迷人。
慕尧早就接到韩建示的书信,这日亲自来山庄的路口迎接。
韩建示带着简单的行装和妹妹并几个紧身服侍的家人在山庄路口下车,两个好友相见自然分外高兴。
“慕哥哥好。”韩芊在韩建示和慕尧拥抱后上前行礼。
“哎呀!终于把咱们宝贝妹妹给盼来了!”慕尧上前来仔细打量着韩芊,一边笑一边感慨:“这才多久没见哪,眼看就成了大姑娘了!”
韩芊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微红着脸看韩建示。
慕尧见她这般模样,又忍不住逗她:“怎么,这就害羞啦?之前你还坐在我肩膀上看花灯呢。才几日没见呢,就跟哥哥生分了?”
韩建示看着妹妹脸颊上淡淡的红晕,忙打岔道:“行啦,挤兑个小丫头,你也真是越来越出息了。我们赶路这么久,早就饿的前心贴后背了,今儿若没有好酒好菜,下次到京城可别怪我不招待你。”
慕尧朗声一笑,抱拳道:“是我的错!见了妹妹只顾着高兴,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酒菜早就准备好,快请!”
因为荆楚一带气候多变、春季金雨,夏季炎热,冬季寒冷。因此这边的菜品特别讲究调味,尤重酸辣、咸香、清香、浓鲜。夏天炎热,其味重清淡、香鲜。冬天湿冷,味重*、浓鲜。
如今北方已经是天寒地冻,这一代虽然在江南,但也已经阴冷务必,所以桌上的菜色不管是鱼虾蟹蛙,都用青红椒加姜蒜烹调而成,还没动筷子,韩芊便被这浓浓的香辣味道给引诱的不行,肚子里更是咕噜噜乱作一团。
慕尧吩咐旁边的俏丽大丫鬟给韩建示盛汤,自己则拿了筷子给韩芊夹了一只鸡腿,笑道:“这是咱们这儿的名吃,叫做五元神仙鸡。妹妹尝尝,看味道如何。”
这道神仙鸡是用荔枝,桂元、红枣、莲子、枸杞子五种温补药材炖成,人钵加调味蒸制。荔枝等中药都是最佳上等补品,可助人增强元气,所以定名为“五元神仙鸡”。
韩芊不知道这道菜的来历,但啃了一口鸡腿就吃出了其中的门道,尤其是这味道她的确喜欢,于是一边开心的吃一边称赞:“好吃!谢慕哥哥。”
慕尧又拿了汤勺给韩芊盛汤,笑道:“你来到我们这里,以后有的是好吃的东西招待。所以不必着急,慢慢来,哥哥保证每天都有好吃的。绝对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等过几年回家,让大长公主和侯爷都大吃一惊。哈哈……”
韩建示举杯,苦笑道:“慕兄,家父母决定把这丫头送这里来是学规矩的,可不是吃喝玩乐混的。”
“学什么规矩,我慕家的规矩就是‘为所欲为’。”慕尧满不在乎的笑道。
韩建示顿时扶额:“我这会儿有点后悔了。”
慕尧开心的把杯中酒一口喝掉,朗声笑道:“后悔?后悔您就请回,不过咱们的宝贝妹妹必须得留下来玩些日子再说。这个时候北方正冷呢,哪里有我们这江南风光更好?妹妹说是不是?”慕尧说着,又笑眯眯的看着韩芊。
“嗯!”韩芊一边撕了一块鸡肉嚼着,一边用力的点了一下头。
韩建示再次默默地感慨女大不中留的同时又默默地窃喜,看来让这丫头忘了帝都城里的那位也不是多难的事儿,只要好吃好喝好玩就行了。
于是,兄妹两个便在慕云山庄住了下来。
刚好慕尧也没什么事干,便每日叫人弄了山珍海味来招待二人。
韩芊吃的不亦乐乎,韩建示更高兴——每天除了好吃好喝之外还有好友一起高谈阔论,对弈论剑,或带着宝贝妹妹泛舟湖上,煮酒高歌,真是惬意的很。
这一对兄妹每天开心快活,却不知帝都城里庙堂之上被云硕给搞翻了天。
韩芊不辞而别去江南的事情是千夜报上来的,当时云硕正在批阅一本安逸候离京时上的最后一道奏折,里面言辞恳切的悔过,说自己在内阁这么多年没什么作为,这会儿走了心里有无限遗憾云云。云硕看得正生气呢,乍然听见韩芊离京去了江南,当时就把手里的朱笔狠狠地戳在奏折上,玉质笔杆脆响一声折断,一滩红色的朱砂触目惊心。
“属下该死。”千夜忙跪下请罪。
云硕皱眉坐在龙椅上半晌没说话,直到不知情的奉茶宫女上前来把冷茶换走,他才扭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千夜,冷声问:“是谁跟她一起走的?去了何处,现在到了哪里?”
“回万岁爷,是忠毅侯府三爷陪着小郡主走的,算算日子,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江南。属下已经发出信息,让江南的人密切关注小郡主的动向,再过两三天就应该有消息了……”
“混账!”云硕气急败坏的抓了奏折往千夜的头上摔去,“现在都到了江南,你居然才得到消息?!”
千夜一动没敢动,任凭那奏折砸在自己的头上又散落在地上。
“还不滚出去!”云硕怒骂。
“是,属下无能,属下这就去领鞭子。”
“领个鬼鞭子!领了鞭子你就可以趴去歇息了是吧?!想得美!”云硕又骂。
“是,属下这就去江南保护小郡主。”千夜赶紧的磕头。
云硕冷哼一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若是丢了朕的脸,就别回来了。”
“是。”千夜忙应了一声,起身退了出去。
云硕看着最得力的手下匆匆离去的背影,手指默默地攥紧,又在龙案上擂了一拳。吴缈以及旁边的四个宫女四个小太监全都一溜儿跪下,以额触地,大气儿不敢喘。
然而,总是有些不看眼色的人会去做一些不看眼色的事情,我们通常称这样的情况叫“触霉头”。
今时今日,在皇帝陛下这里,刚好就有人来触霉头了。放眼朝堂之上是谁有这胆子有这资历呢?当然是有帝师之尊的太子太傅陆机大人。
陆大人进了紫宸殿便感觉皇上的脸色不对,好像是忍着极大的怒气没有发出来,于是先询问了一下政务,知道没什么大事儿之后,又解劝了皇上两句,随之便道出了今日进宫求见的真实目的:“陛下,这眼看着要过年了,在国医馆里养病的密太嫔和三公主也该接回宫了。国医馆再好毕竟不是宫里,让太嫔和公主流落在外,总是对陛下的圣誉有损。”
这话皇上就很是不爱听,但陆太傅的大道理讲的不错,他也不好直接反驳,只道:“她们两个不是病着吗?生了病就应该好好地养病,国医馆里不管是药材还是医官都是数一数二的,比宫里周全多了。”
陆机又拱手道:“陛下不知,老臣前天去了一趟国医馆,太嫔和公主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儿了。宁侯夫人都说以后只要静养就可以了。所以老臣觉得,还是把二位贵主接回宫的好,总是住在外边,徒惹闲话罢了。”
“你去看过了?”皇上淡然冷笑。
陆机一看皇上这脸色,忙又解释道:“是的,陛下恕罪,老臣并不是不知礼数特意去探望太嫔和公主。而是因为老臣的女儿也在国医馆养病,老臣不放心她才去看了看,恰好遇见了太嫔和公主才上前去请安。”
皇上听了这话脸色才缓和了几分,又随口问:“哦,你女儿也在国医馆?”
“是的,就是上次参加选美的时候,她有幸被大长公主挑中了。”
皇上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对于上次的选美,他全部的心思也不过是想要借机向云贤他们发难而已。若非要说还有点什么心思,也不过是陪着韩芊闹个玩笑寻开心罢了。对于那些被选进来的女子们如何,他才没心思理会。
“陛下。”陆机说话间,又一撩袍角跪下去。
云硕基本能猜到这老头儿要说什么了,所以没出声,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等着他废话。
“启奏陛下,那些待选的姑娘们也都好的差不多了。选美之事到底该如何进行,陛下也该有个决定了。”陆机看着皇上沉沉的脸色,心里知道这事儿又让皇上不高兴了,但职责所在,他还是硬着头皮劝道:“大长公主负责选美之事,总不能半途而废吧?皇上也该下一道旨意,让大长公主把这件事情做完才好。那些姑娘都是花信之年,总不好再蹉跎下去了。”
“都放回去吧。”皇上淡淡的说道。
“放……放回去?”陆机诧异的抬起头来。
皇上往后缓缓靠过去闭上眼睛,略显疲惫的说道:“是啊,朕现在只想专心政务,无心后宫之事。就不要蹉跎了那些姑娘们的好年华了。”
“陛下!”陆机闻言,长叹一声,跪在地上膝行两步至龙榻跟前,深情的劝道:“陛下专心政务自然是万民之福,但是,皇室子嗣乃是江山社稷的根本,陛下不能推脱啊!”
本来就心烦气躁的云硕听了这话更加上火,‘噌’的一下坐起来瞪着陆机问:“急什么?!朕过了年才十八岁!还不及弱冠之年,难道会连儿子都来不及生就去见祖宗?!”
“微臣该死!微臣绝不是那个意思,请陛下恕罪。”陆机忙叩头。
云硕心里的火突突的往上窜,却依然克制着挥了挥袖子:“行了!朕累了,你退下吧。”
“是。”陆机应了一声却不起身,又问,“那密太嫔和三公主的事儿……”
“陆机!”云硕俯身看着陆机,眼珠子泛起了红血丝,“你连朕的话都听不懂了吗?滚!”
“……”大云朝君主素来推崇尊师重道的学说,陆机身为太子师从没受过这样的呵斥,一时间懵了。
“陛下!”陆机沉默了片刻后,忽然间重重的磕头,哀声道,“老臣身为太傅,有些话就算是死也要进谏的!太嫔是先帝的女人,三公主是陛下的骨肉至亲!如今天寒地冻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他们母女实在不该再留在国医馆。陛下三思啊!”
“好,好,好!”云硕连说了三个‘好’字,从龙榻上缓缓起身,径自走到紫宸殿门口透过雕花门扇上镶嵌的玻璃看着外边灰蒙蒙的天空,许久才冷声道:“传朕的旨意,接密太嫔和三公主嘉莹回宫。不过之前的万寿宫里住着好几位太嫔,密太嫔的病尚未痊愈恐怕住过去难以照料,朕记得西四所旁边有一处叫‘退思轩’的地方环境不错,就让她们母女过去那里静养吧。”
退思轩是文德皇帝当政的时候修的一处小巧的宫殿,原本是给他最宠爱的一个美人所住,后来那美人不知为何中了邪,开始的时候胡言乱语,后来竟然拿剪刀划烂了自己的脸,最后又莫名其妙的死了。从那以后后宫便有个传言,说退思轩修建的地方是前朝的冷宫,那里冤魂太多阴气太重,谁住那里都会被恶鬼缠身,最后不得好死。
到了景隆年间,那里一直荒废着,只有犯了错的宫女婆子才会被罚去那里当值打扫,但只要被派去那里的就没一个活着出去的。直到如今,那里仍然是冷宫禁地,门口都有印了佛经的铜锁镇着,一般人连路过都不敢,别说住进去了。
如今皇上一开口就让那母女二人搬去这种地方居住,差点没把陆机给吓死。
“陛下!”陆机哀呼一声又重重的磕头。
“怎么?嫌退思轩不好?”云硕冷冷的斜了陆机一眼,问道:“要不,让替她们母女搬进朕的紫宸殿来住?”
“不不……”陆机还要解释。
云硕却已经冷冷的打断了他:“太傅,朕刚接到江西按察使的密奏,说江西布政司勾结京官,贪赃渎职,需要押回京城受审,其实朕早就知道性这个姓杨的鱼肉百姓不是个好东西,也早有心换了他,只是=上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去接替他,儿布政司一职又关系到一方民生,空缺不得……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朕分忧呢?”
陆机闻言,立刻叩拜下去,朗声道:“为陛下分忧是臣子的本分!陛下信任臣,以一方百姓相托,臣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信赖之恩!”
“既然这样,你先回去收拾准备吧,年前还有一个月的光景,朕希望这个烂疖子能早日除去,也好让老百姓过个痛快年。”云硕摆摆手——陆太傅你现在可以滚了吧?
陆机此时满脑子都是江西布政司的事情,哪里还顾得上密太嫔母女的死活,当时便叩头谢恩,急匆匆的走了。
吴缈见皇上的脸色越发的阴沉,自然不敢多说什么。但若是只戳在那里装木头,估计一样会被轰成渣,于是便端了一盏热茶上前去,极尽谄媚的劝道:“陛下,喝口茶吧。”
云硕同陆机生了一肚子的气又说了这么多话,还真是口渴了,便接过茶盏来喝了一口,只觉得这茶苦涩之中还带着一股别的味道,于是皱眉问:“这什么茶?怎么是这个味道?”
“回陛下,这里面加了小银杏,这方子是小郡主之前跟奴才讲过,冬天里,外边寒冷,而殿内炭火十足,人便容易外感风寒而内热不散,所以叫奴才们常备着小银杏,煮茶的时候放一点,可以平咳喘,有益肺气,而且这小银杏对心脉也有好处……”
“行了行了!”云硕两口把茶喝光,将空了的茶盏丢回吴缈手里的托盘上,没好气的说道,“别在这里背医书了,滚吧!”
“是。”吴缈被骂了这一句顿时浑身都舒畅了,笑眯眯的应了一声转身朝着几个宫女太监摆手,众人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云硕长长的叹了口气,看着外边被北风吹得疯狂摇摆的树梢出神——也不知道那死丫头现在在哪里,韩建示这个时候带着她去江南,摆明了就是躲自己,难道这后宫就真的这么可怕吗?让大长公主宁可顶着忤逆的罪名跟自己这个一国之君对着干。
后宫,后宫……
默默地念叨着这两个字十几遍,云硕无奈的苦笑——果然呢,连自己这样的人都能从这两个字里念出血腥的味道来,大长公主又怎么甘心把女儿送进这算计重重荆棘遍布的地方?
可是,想起‘放手’这两个字,云硕就觉得心里一片荒漠。
那丫头是他生命里唯一的清泉,没有了她,他的一切都会枯萎。
你说他怎么可以放弃?怎么能够放弃?!
“芊芊,你必须是朕的。”云硕眯起眼睛,低声自言自语,“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想放开你。就算是下地狱,咱们也要手牵手,你若不愿意,大不了来生再偿还你好了。”
紫宸殿里寂静无声,为有殿外呜呜的风声算是对这位帝王叹息的一分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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