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道莹莹的绿光照亮,里面闪现出一道道画面。孩童稚幼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地痞流氓小儿郎,从小没爹有没娘,漏风漏雨破草房,坑蒙拐骗老道长……哈哈哈哈……”
青玉吃惊地张了张嘴,“这是……什么?”
“照溪的过往。”
她回过头认真地看着。
孩子们捧腹大笑,衣衫褴褛的欧阳照溪抱膝缩在墙角,脸蛋脏兮兮的,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前方,藏在身后的小手里紧紧地握着一张纸。只见带头的孩子靠近了,他突然站起身,伸出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念叨了两句,孩子们立马害怕得抱着头蹲了下来,尖声大叫着。
过了一会儿,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为首的孩子抬起头,只见那张纸上微微冒出一缕黑烟,便站起身叉着腰得意地大笑道:“你师父是个江湖骗子,你连他都不济,不过是个江湖骗子教出来的半吊子而已。”
无水道长喝着酒摇摇晃晃地走来,远远地看见了,于是急忙提着道袍跑过去,见欧阳照溪的手里拿着道符,便赶紧夺了过来,训斥道:“你这混小子,师父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许用道法伤人,你怎么就是不听!”说着就用拂尘重重地抽了下他的屁股。
“哈哈哈,老道长打人了,老道长打人了。我们快逃啊。”孩子们哄笑着一窝蜂地散了。
无水道长指着他,“你这混小子,能不能安分些,不要给我添乱。”
“我没有错。”
无水道长愣了愣,“对!你当然没有错,是把你抛下的父母错了,不不不,是含辛茹苦把你抚养大的我错了,行不行?当初我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呢,你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如今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要养你这专门闯祸的混账小子,当我老爷子求求你,安分一些!”
欧阳照溪捏紧双拳将眼睛瞪得圆圆的,倔强地看着他,“是啊,为什么偏偏是你而不是别人,为什么我从小都要跟着你受尽屈辱!他们说得对,你根本就不是什么道长,而是不学无术的江湖骗子!”
无水道长瞬间黑了脸,气不打一处来,又用拂尘狠狠抽了他两下,道:“活下来竟还不知道感恩戴德,你以为没有我你还有命吗?别人,是啊,为什么不是别人救了你!也是,也是!是我自己造的孽!本来就活得够苦了,你还来拖累我!要有能耐就去找你爹娘!省得一天到晚胡作非为!让我更加抬不起头来!”
欧阳照溪咬着牙关,眼神愈加凶狠。
“没话说了是不是?”无水道长叹了口气,“今晚罚站,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吃饭!”
说完,他便摇着头走进了茅草屋。欧阳照溪小小的身子发着颤,双眼憋得通红,抽着鼻子,毅然转身离开了。
无水道长本想在屋里打了个小盹儿,可思来想去觉着自己的话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过于苛刻,只是咽不下这口气,静坐了一个时辰觉着差不多了便打开房门,可哪里还有孩子的身影。
要出村子得要走山路,雨停不久,山路上净是些烂泥,稀松至极,滑得很,欧阳照溪双手双脚并用一步一步地爬上去,早已变成了小泥人,已经入夜了,这样的梅雨季节,说不准晚上还会下场雨,他抬头望了望,似乎还差得远,只好埋头继续爬,没爬几步,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他虚脱地趴在烂泥中,眼睛定定地看着一处。
他拉出脖子上佩戴的玉,上面清晰地刻着四个字“欧阳照溪”,他紧紧握在手心,艰难地翻过身仰躺着,近乎绝望地自言自语:“不要……不要丢下我啊……”
“照溪——欧阳照溪——”
远处,依稀传来了沙哑的声音,欧阳照溪猛地起身看了一眼,便慌张地向前跑,逃离,逃离这里就好了,可是太黑了,已经看不分明前方的路,声音越来越近,渐渐地,一股明黄的光芒照亮,原来是无水道长的符咒引路。
“照溪啊,不要走了。”
欧阳照溪顾不得那么多,拼命地爬,在慌张中脚下打滑,朝着斜坡划去,无水道长倾身扑过去,将满是泥浆的他抱在怀里,顺着陡峭的斜坡滚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才停了下来,欧阳照溪缓缓睁开紧闭的双眼,下一刻便立马推开无水道长。
无水道长吃痛地哎哟一声,“你这混账小子,我真是欠了你的,你就是我的报应啊。”
“那你就让我走啊!何必追上来把我捉回去!”他吼道,“我是生是死关你什么事!”
“走?你给我好好看看!”他抓住欧阳照溪的头,“你有没有命走出去!好!就算你走出去了,那接下来该怎么办?你有钱吗?你能养活自己吗?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有本事找到爹娘?不管在哪里你都只有死路一条!自作聪明的混账东西!”
他挣开无水道长的手,“那不正如你所愿吗!反正我也是拖累你!死了不一了百了!”
“是啊!你已经拖累我这么多年了,现在去死,谁来还我,你欠我的不仅是救命之恩,更是多年以来的养育之恩,你以为死就可以不了了之吗?”
欧阳照溪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许久之后,他垂着头坚定地说:“我不回去,说什么……”
“我们不回去了。”
他骤然抬起头,无水道长叹了口气,“不回去咯,去外面看看,他们啊,都瞧不起咱们,村子里的气我也受够了,不回去了。”
“你……”
无水道长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包子扔到他手里,“村口买的,正当钱,我一直捂着,还有些热乎,吃了吧,填饱肚子才有力气走路,才能离开村子去找你的爹娘。”
欧阳照溪捧着包子愣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地放在嘴边,哽咽着一点一点吃下去,无水道长轻轻地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膀,他不知怎么突然哭出声来,继而嚎啕大哭,一发不可收拾。
“好了好了,男人哭什么哭,怪丢脸的!”无水道长抚着他的后背,念叨着,“别哭了,男人啊就该有男人的气概,流血不流泪,别跟个小姑娘似的哭哭啼啼,羞不羞……”
出了村子,才发现外面的吃喝用度根本不是村子能比的,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日子过得比以前还要艰难,以前就算再不济也还有同村的人接济接济。
幸亏这里还有一种名叫乞丐的东西,只要低头乞怜就能得到吃的,无水道长带着欧阳照溪跪坐在街边,带着哭腔大喊道:“各位街坊邻居啊,可怜可怜我们爷孙俩吧,这孩子小小年纪便死了爹爹,孩子的娘亲又狠心抛下我们爷孙俩而去,嫁了达官贵人便翻脸不认人啊,这日没法过了,各位大爷小姐赏口饭吃吧,我一个破老头倒也无所谓,只是这可怜的孩子啊,他还这么小……”
他喊了许久,发现生意萧条,碗里一个铜板都没有,转头看向欧阳照溪,只见他不声不响,神情呆然,便用手肘子撞了撞他,埋怨道:“你是不是想饿死,不想的话就学着师父的样子。”
“不要。”他坚定地摇着头,“向人低头乞怜,这样没有尊严的事怎么能做得出来。”
“尊严?照溪啊,我们没有尊严,你难道还意识不到吗?不这样做,我们死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然而即便是死了也不会有人为我们收尸,只会被扔到哪个山沟沟,你看清楚了,我们现在已经出了村子,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你想死吗,你不想留着命找你爹娘了?现在,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照溪我们没有钱,如今只是权宜之计,我们不会一辈子当要饭的。”说完,他对着前方继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道,“各位好心人救救我们爷孙俩吧……这孩子没爹没娘……”
欧阳照溪咬着嘴唇,双手紧紧地捏着褴褛的衣角,“求……求求你们,救救我吧,救救我们吧……呜呜……可怜可怜……赏口饭吃……”
无水道长缓缓转过头,看着他漆黑的面容满脸泪痕,他是极不情愿的,但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这样做,所以因为不甘心而真的哭了,无水道长像是没看见一般继续回过头大声乞讨。
天黑之时,他们也有了点收获,至少,至少晚饭有了着落,无水道长数了数碗里的铜板,抬起头看向角落里缩着的欧阳照溪,依旧是十分低落的模样。
无水道长拖着破破烂烂的袍子跑去街边的小摊贩处,想买了一碗热腾腾的清汤挂面,小摊贩嫌他脏,不愿用自家的碗,他只好低声下气地让小摊贩把面装到行乞的破碗里,滚烫的汤水顺着裂缝流下来,他忍着手心的痛楚,急急忙忙将面端到欧阳照溪面前。
“趁热先把汤给喝了,快点,一会儿该流光了。”
欧阳照溪一动不动,默然地看着面汤越来越少,无水道长沉下脸,一手抓住他的脑袋,一手端着碗凑到他的嘴边,逼着他喝下去。
欧阳照溪极不情愿,紧紧抿着嘴,将头撇到一边,而无水道长同样不依不饶,在挣扎的途中,他双手奋力一推,只听“砰”的一声,两人的动作顿了下来,齐齐地看向砸碎的碗。
“你疯了,你疯了!欧阳照溪!”无水道长扑过去,用手捡起地上的沾着灰的面条往嘴里送,就算活得再苦再累他也从来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可此时此刻,欧阳照溪清楚地看到,他佝着身子轻轻地颤抖着,一边吃着面一边流着泪,他明白,现在的他们活得就像狗一样,不,是连狗都不如。
地上多了一双手,无水道长缓缓抬起头,只见他低着头,忍着那股恶心拼命把面往嘴里塞。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会有出路,才会有转机,才会改变现状。”欧阳照溪泪眼模糊,却仍然直勾勾地睁着,嘴里一直不休地念道,“活下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