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背对着我,此时我已然能察觉到他脸上划过一道落寞。
他既然能知道凸洼子村,就一定不会不知道姥爷。
朝花夕拾,故人远走。
姥爷既然可能是从十四峰上下来的,自然也可能和眼前这个白衣人相识,相熟,在听到姥爷驾鹤西去之后,他的反应便有点神伤,像是悲叹,但感情又浓了些,尽管他不说,我都能察觉到,他向来坚挺的腰有点弯了,指尖也开始发颤。假如此时能有一碗水酒,想必他便会以风雪下酒,落下一碗男儿泪。
见他神伤,我不由自主补上一句:“爷爷走的时候很轻松,很安逸。”
白衣人点点头,笑得不那么阳光:“潇洒如他,自然不会牵挂凡尘。”
他再转过身时,神色已经归复了平静:“你可以继续问了。”
我虽然脸皮厚,但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问的两个问题,他给出的答案让我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下来;可他问了一个问题,我给的答案却令人神伤无比,可毕竟,我知道的太少,有些事事关身家性命,问也得问,不问也得问。
“大黑棺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这样问?”
白衣人颇有兴趣看着我:“你不是已经见过答案了吗?”
我笑着摇摇头:“之前我一直以为,这里是另一个时代,但没想到,这里原来还是我生活的那个时代,流逝的原来不是时间,是空间。”
“哦?”
这一次,白衣人的眼神里有了赞赏。
我微微一笑,坦然说道:“我虽然有时候有点木迟钝,但不算蠢。道理很简单,我一直因为看到的、听到的东西产生了本能判断。我朋友跟我说几千年前,这里是雪原,所以当我进入这个时空之后,看到茫茫大雪,自然以为我穿越了;你带我走到阴木林,指引给我看赵允良的墓,我又把时间确定在了宋朝往后;而当我看到龙火琉璃顶时,我更加确认了这个念头。”
“再加上你之前知道我的来历,知道我遇到过什么,但没说明白,我就一直以为——只有去过卡尔东山、去过穹窿银城、去过地底的人才能来到这里。所以便对时间这个概念没有任何猜忌。”
“然而之前我看到一个人,她没有去过那里,更没有和大黑棺发生过任何关系,至少我不知道,但她却出现在了这里。这件事让我很怀疑,直到你刚刚说到‘你不是已经见过大黑棺里的东西了吗’这句话,让我茅塞顿开。”
白衣人平静的看着我:“为什么不可以是她开过黑棺?为什么她不可以去过西藏,去过那片陵墓,在你进去之前?”
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认真的说道:“事实上,我没有完全的把握,直到你开始反驳我,我才能百分之百的肯定。答案并不在于她,她只是一个引子,而你说的话才是真正的答案。因为你知道的太详细,详细到连我开棺都一清二楚。尤其是因为你现在这句‘在你之前’。因为在我进去过之后,穹窿银城就塌了,再也没人能在短时间内进去,所以根本不可能有人‘在我之后’这短短半个月不到的时间里进入穹窿银城。因为你……知道的太多。”
白衣人依旧平静的看着我。
然而他的脸上涌现起一股怒意。
像是个黄花大闺女突然被个路过的乞丐揭开红头巾似得,羞怒不可言。
尽管他羞怒,但他不生气,反而有点欣慰。
这种欣慰在我看起来有点滑稽。
就像……
就像一个长辈看到小辈某一方面赢过自己时,羞怒而又得意的欣慰。
尽管这一次,我玩的是阴的。
玩的是他因为姥爷的事情而神伤后,露出的马脚。
我有些歉意的看着他:“我承认,我的手段不怎么光明,甚至挺龌龊的。但既然你知道那么多,几乎什么都知道,你肯定会知道我现在有多憋屈。”
“几乎打从我由一个精子撞见个卵子,形成个胚胎以后,就开始被人算计,好死不死,还是我姥爷,我姥姥。他们给我铺了条路,像是在诱使我去学历史,诱使我进入文物局,然后在那个特殊的时间点,诱使我遇到老魏、黄述他们这群人,诱使我进入西藏,还是满怀期待的那种。结果呢?”
“结果被这些最亲最爱的人耍了个团团转,哄骗的连东西南北都找不到,屁股后头还撵着一群跟鬼似得坏人,东躲西藏居然来了这么个半真半假,不知何处的地方,又遇上了一堆麻烦得让我屡不清头绪的事。”
说了那么长一段话,我有点累了,疲乏的看着我:“你看过楚门的世界吗?我觉得自己就像电影里的主角,天天被人编排着做这个,做那个,被成千上万的眼睛盯着,可自己却全然无知,你明白我的感受吗?”
白衣人沉默的看着我。
像是感慨,又像是觉得我滑稽。
许久他终于开口,然而第一句话却是:“我从没有看过电影。”
他的话语非常坚定,我觉得有点悲哀。
像是在说,他知道有电影这种东西,但却从没有看过。
“我能懂你的感受。”
白衣人拍拍我肩膀:“有一点你错了,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没有人能够编排,或许长辈给你铺了路,但走路的腿始终在你身上。你要记住,没有多少人在看你的戏,至少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有这个资格。”
他的话让我脑子再次不够用起来。
听他的意思,我这‘演员’的身份还挺重要的?
还是说,有资格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就像你说的,你看似木讷,但很聪明。”
白衣人伤口的血已经渐渐不再流淌,结成了玫瑰花似得血枷,看着就让人觉得很疼,他淡淡一笑:“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他这句话自然不是在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里时间的问题的。
而是在问我,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大黑棺里的东西是假的的。
我笑了笑:“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最简单的答案还是因为你们。”
他们是白衣人,是行走在天地间,不畏飞头蛮,不惧鬼面萤,好像仍由天圆地方、雷霆万钧,我自持剑向天行的大人物,是可以指使八个形如傀儡,横跨雪原,不伤半寸的大人物,更是可以驯着一头山魈,踏着岩浆层,在幽暗地底走上几个来回都不带迷路的大人物,强悍如斯的一支队伍,却只是沉默的消失在人类眼皮底下,持续千年做着同一件事——运棺。
尽管第一次开棺时,我被大黑棺里的躺着的‘另一个我’吓了一跳。
但我绝不会自大到认为,躺在大黑棺里的人真是我的老祖宗。
真是这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秘队伍保护的对象。
厨师不会给同级别的厨师烧千年的饭;
园丁不会给同等级的园丁剪千年的花;
白衣人,自然不会给同样的白衣人运千年的棺。
他们像是一群镖师,领着一群伙计,无数次的运着镖,而镖里的东西,不说是秦皇汉武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存在,至少也是一落地就能掀起满城风雨,惹得天下为之而争的稀世珍宝。
所以在我回到石家庄,夜深人静时一个人默默分析后,便有了答案。
大黑棺里看到的那个跟我长得很像的人,并不是这支队伍的真正领导,也不是黑棺里真正躺着的主人,即便是四方锥也没有这个资格。
假如四方锥就是那个重要的东西,小白绝对没理由让我轻易开棺,拿到宝贝后,拍拍屁股走人;即便他是真的想放在我这里保管,其后也应该跟在我身边,这样才能保证不管我出什么意外,都能把四方锥在第一时间回收。
再换个角度去想,假如四方锥真是最最重要的宝贝,以小柳她们的装备和本身,就算乘夜潜入我家,杀人越货都不是难事,为什么她们不动手?
因为她们也知道,四方锥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真正重要的东西,还是在姥爷给我安排的路上。
正等着我去开、去找。
归根结底,她们不杀我,不抢我,就是怕我死了没人去找宝贝。
至于路上我的惊慌,实际上,只是想让黄述不怀疑,在不打乱姥爷布局的情况下,我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知道真正的大黑棺里,真正的宝贝是什么。
那个破坏了我和谐人生的鬼东西究竟是什么。
白衣人安安静静的听着。
许久,直到我说完。
直到洞外渐渐的云层稀松了些,射来又一束月光。
他才缓缓摇头:“原来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