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从左回廊处向屋里传将过来,不疾不徐。
画贞和陆庭远同时警觉地看过去,画贞更是急乱,匆忙系好衣带就站了起来。
反倒是陆庭远尚坐着,她垂眸望他,在下巴上抹了一把眼泪,深深吸了口气就不哭了,压低声音道:“今日之事望你守口如瓶,至于我同画扇是甚么关系,望陆郎君自己回去斟酌。”气不忿,禁不住又加了一句,“如郎君这般行径,当真叫人不耻。”
陆庭远的脸上还有被她一巴掌扇出的麻辣感,他“嘶”了声也扶着膝盖站起身,门外的脚步声更近了,他瞥了一眼,看着她红通通的眼睛道:“今日确实是我唐突了,只是......”
他始终心心念念着画扇的安危,“你姐姐当日离开,分明言明回去梨国后恢复女儿之身,便遣人传递消息与我,却为何至今音信全无?”
画贞从未听姐姐提及此人,有关姜国的一切都是她自己来到这里之后亲身感悟的,本也可以将姐姐的情形告知陆庭远一二,但是这个男人今日冒犯了她,她打小儿是记仇的性子,因而抹了抹眼睛,似是而非地道:“姐姐当日回去身上有伤,那段时日皆有她年幼时的青梅竹马相伴,我想...郎君是否误会了甚么?”
她这话直戳他的心窝子,陆庭远的神情立即变了,而门外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他忍了忍,收起了稍嫌“剑拔弩张”的姿态。
门开了,领头进来的是未央,他漠着一张面孔,视线在陆庭远身上寻睃好一时,这才道:“郎君府上的管家来了。”
话毕,身后走出一位白胡子的老侍者,穿戴齐整,便是管家了。他仿佛有甚么天大的急事,连看也不看府邸主人司灵都一眼,兀自走向自家郎君,“出事了!太子殿下寻摸来了...住处...暂且安置......”
那管家是轻言轻语,架不住画贞耳力过人,她又站得近,因此将他主仆二人的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陆庭远显然较之管家沉得住气,他只眸中掠过一丝狠色,转向画贞时倒风度依然,作了一揖扬长而去。
画贞跟到了明间门槛上,忽的一拍手,这下可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原来她自己便是那在山里砍柴也能挖到人参的幸运儿。
她方才听见说陈国太子寻摸来了此地,那笨太子还道他这弟弟是个好人,还来求助,只怕实打实落在他弟弟手心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于她而言就简单了,她就是要把这池本已浑浊的潭水搅得更浑,试想陈国太子要是死在姜国,这两国还能再一个鼻孔出气么?
抱定主意,画贞返身便要回房去换身夜行服,她摩拳擦掌大有天下唯吾独尊之势,怎奈身体才动,在她身后一直注意着她的未央就扣住了她的肩膀。
“且慢着。”未央不是话多的人,他转到她身前,慢慢靠近,食指在她眼角轻轻揩了揩,喃喃,“湿的,为何流泪?”
画贞也摸了摸脸颊,她张开嘴巴又闭上。
有些事,哪怕是未央也不能说。
未央便沉默下来,须臾,他叹了口气,抬手整理她的前襟,启唇道:“公主凡事切忌冲动,要学会照顾自己。”
“嗯,好......我会的。”
适才情急下穿的匆忙,画贞身上这件家常圆领袍的扣子都是歪的,狐裘也偏在肩上。她看着未央低头帮自己整理的模样,视线难免往上瞟。
前些日子是她未曾留心,现下看来,原来未央这个人,虽然说看着面冷,心却是热乎乎的,也许她应该对他态度好一些。
“公主要去甚么地方?”未央问道,伸手向袖中取自己新为她刻好的仙鹤。
画贞回他一笑,拍了拍他的胸口,“呐,我办事,你们安心。这出大戏才刚刚开场——”
未央情知这小祖宗的脾气,知道劝不得,但却要求自己陪她同行。
画贞当时是应下来的,可到了天一擦黑,等未央换好衣裳再来找她时她房内却连半只鬼影也不见。只有香瓜被迷晕了趴在小几上瞌睡,身上盖着毛毯子。
他蹙了蹙眉,进内室唤了几声,见公主常日挂在墙上的特制□□也不翼而飞,想来定是叫她带了去。未央不敢拖延,快步出了房门跃上屋顶,夜色如魅,他的身影转瞬消失。
姜国的宵禁制度执行得十分严格,入了夜各坊外除了巡视的武侯便不可再有人行走,否则被逮住的,轻则残疾重则当场小命休矣。
画贞此际正脸上蒙着黑布,鬼鬼祟祟猫在通义坊的矮墙后,这坊墙并不高,她若是站直坊墙至多只齐到她的胸口位置。
有几个喝醉了酒的武侯在对面光德坊前唱曲儿,走一步摇一摇,酒气顺风能飘到十里地。她看得抓心挠腮,恨不能抬起他们迅速通过这里。
她那会儿出门后便溜达到了陆庭远的府邸,据闻太子陆长风找到这里时身上早已重伤累累,她想着,太子成了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看来不用人动手也活不长久了。心情有些复杂,自己若真有机会,究竟是动手好,还是不动手为好?
她毕竟只是求胜心大,杀心小,如此,看来一切还得见机行事。
武侯们歪歪扭扭地走远了,画贞背着□□自矮墙后翻了出来,她摸出火折子吹了吹,火光便亮起来,再掏出图志和自己站的所在比较,旋即嘴角翘起,将火折子吹灭收起。
陆庭远将自己的兄长安置于某坊的客栈内,画贞只听见了隐约的名字,这会子自己找起来便费了些工夫,但她是有韧性的人,且对自己有信心,兜来转去之下,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寻见了那处位置。
这坊间的客栈是个小客栈,门匾上书“客如来”,二层小楼加个跨院儿,大门前杆子上挂着旗帜,两只黄灯笼随风胡摆。
她擦了擦手心里沁出的汗,月黑风高夜,犹豫自己是从大门进去还是绕道翻墙。
陆庭远的身影竟是猝不及防出现在视野之中,他头戴黑色兜帽,袖间依稀还有些深色的痕迹,映着斑驳的光影细看,倒像是一摊血溅到了衣服上,洇了开来......
画贞有不详的预感,抬眸往楼上唯一一间还亮着微光的房间张望,这厢陆庭远却已携手下隐入夜色离去。
她再也等不得,撸了膀子翻墙进了客栈,二楼一圈儿无人,四野里只有那一间房的微弱光源招手促使人前进。脚踩在木质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鬼气声响,画贞拍了拍心口,只觉自己身后仿佛有人跟着似的,鼓足勇气回首,却也不过自己一条细长的影子呆呆躺着。
真是自己吓自己了,她把心一横,横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既然来了便豁出去了。
很快到了房门前,画贞放轻脚步推开门,烛台的光轻微一灭却又立即亮起来,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床上是空的——
正奇怪着,脚踝上忽然一紧,她骇得险些儿尖叫出来,白着脸低头看,以为会看到鬼话话本子里勾引玉面郎君的妖艳女鬼,谁知竟是一只血迹斑斑的手,顺着手臂看去......画贞看清了这张面容,正是陈国的太子,陆长风!
她见人家浑身都是血窟窿,哪里还有心思图谋自己那些个阴谋阳谋的强国大计,别说雪上加霜给人家捅几刀,她非但没这样做,反而紧张兮兮地在袖兜里掏起了金创药,边拿边颤巍巍地道:“别慌别慌,别慌,就是失血过多,说不定还、还有的救。”
她这是在安慰自己了,血流不止的陆长风却苦涩一笑,艰难地开口道:“不求你,救我,是我双目蒙尘错信了远弟。”他确实天真,没有想过在姜国忍辱负重的弟弟会变,他早便恨极了他罢!
画贞也停了下来,陆长风面上发青,毫无生色,鬼差都在屋外飘着了也不一定。认定这一点,她反倒从容起来,坦诚道:“我千里迢迢过关斩将来杀你的,没想到不必我动手...殊途同归了。”
地上的人眼中仿佛死透了一般,他嘴角动了动,想扯出一抹笑容。
大约是回光返照,手上多了点气力,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带血的信件,脸上满是无奈,“顾不得你是谁了,这封信,盼你代为交付玄迦圣僧。他是我的,皇叔......”
陆长风突然咳出一口血,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直到看到面前人接过了信件才面色趋于平缓,“远弟手段毒辣,残杀手足,他这性情若一朝御极,不知闹出怎样的风雨。你只需将此信交付皇叔,他...他一看便知,可救我陈国于水火。”
画贞不晓得这位太子对自己的信任缘何而来,或许他只是孤注一掷罢,她很感动,把信放进怀里骗他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完成你临死前的心愿。”
话音方落,数扇门窗同时破裂,一行金吾卫提刀跃将进来。
她被吓得差点魂不附体,怎么朝廷也得了消息?!低头再看陆长风,他显然没了呼吸,她慌忙探鼻息,更是确定了这一点。
“你是何人!竟敢在我姜国刺杀陈国太子——”为首的人一声令喝,“来呀,把人拿下!”
画贞算是知道了甚么叫做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他们不只四只手,她眼前眼花缭乱的,捡起地上的剑勉强应对,几个回合下来渐渐力竭,只庆幸自己是蒙着面的,暂时连累不到梨国。
又勉强应对了几回,右手手臂上倏地叫人划了一道,剑都痛地脱了手,“呛”一声鼓动耳膜的鸣响,钉入墙壁之中。
来人数量委实多,况且她武功底子不扎实,只得节节败退。
退到无路可走,身后便是二楼窗户,画贞想了想,要是自己现跳下去起码还有五成的活路,可要是落在这帮人手上,牵扯到的压根不单是她自己。
她往外看,夜色如雾霾,茫茫不见底。
全然没有多余的工夫思考或矫情,脚尖踮起向上纵身一跃便跳了下去——
二楼下处是个马棚,堆着厚厚一叠蓬草,画贞借力踩在棚顶上又侧着倒了上去,心知楼上金吾卫追得凶悍,
她来不及休整就跳下蓬草堆,不想脚踩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只觉脚踝一刺,像有人拿着针尖在扎,再往前走便困难重重。
眼见着那群人从二楼翻窗而下,迅疾如风,个顶个都是好手,她知道自己这回死定了,没有人会来救她,她终于要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
正在绝望里,突然数道寒光闪过,最近前将要靠近她的几个金吾卫悉数倒地!画贞心里漏了一拍,转头望过去,却见濛濛夜色里缓缓走来一人。
灯影下他的背影被拉得老长,仿佛夕阳里河边静谧的芦苇,他和她一样覆着面,因而看不清长相。
他到近前把崴了脚的她打横抱起来,并不说话,画贞像抓住救命的稻草般抱住来人,恍惚间似闻见一阵清俊的龙涎香,然而风太大,这模糊的味道转瞬消散......